第20章 第二十章山水相逢
雨势渐弱，却依然没有消停的迹象。往往阴雨天气时，天色总是暗沉的更快、更早一些。
城外那座不知废弃了多久，尚能遮风避雨的破观里，此刻被人架起了一处火堆，灼灼燃起的火焰将潮湿暗仄的道观笼罩在一片柔和而又温暖的气氛之中。
“掌门，那少年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一黑衣男子向坐在干草堆上的年轻男子拱手道，“也幸亏他命大，长孙齐刺得那一剑偏离了心口半寸。”
“也是那长孙齐学艺不精，平日里就只会拈花惹草，才让这少年捡了一条命。”年轻男子轻声应道，然而并没有将视线从躺在草堆上昏睡之人的脸上移开，他轻轻抚摸着对方覆在双目上的白色布条，凝视着对方脸颊上鞭笞留下的两道交错的疤痕，目光阴郁久久不散。
“事情你办的很好，若不是你及时通报，”年轻男子负手而立，望着还在昏迷中方敬之，皱眉道，“人就被这小子带走了。”
“属下在暗查中，发现了宋家的暗卫也在追查二公子下落，加之蔚衍现在与宋怀瑾同行，属下推测”黑衣男子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等明日天一亮，带人离开。”年轻男子道。
在干柴燃烧地噼里啪啦的脆响声中，方敬之缓缓睁开双眼，疲乏的身体让他不自觉想换个姿势继续沉溺在温暖的梦乡，但无意间牵扯的胸口的伤痛让他瞬间清醒，顿时想起之前在林中被人埋伏暗害一事。
“你醒了。”
冷若冰霜的声音，让方敬之将刚刚胸口的伤痛忘得一干二净，他警惕地盯着坐在火堆旁的两个人。
“你们是什么人？”方敬之双目机警，语气不善，“为何将我带到这里？你们有什么意图？”
“年纪轻轻，语气如此刻薄。”黑衣男子笑道，“对你的救命恩人真是一点也不友好。”
“我小师父呢？”方敬之捂住伤口，忍着痛怒道，“你们把他怎样了！”
先前说话之人年纪尚轻，一身黑色卷云暗纹劲装，随着那人站起身缓步走到方敬之面前蹲下时，那条金塹云龙团寿纹腰带映入方敬之眼帘。
那张俊逸的脸带着几分凛冽的寒气，低声问道：“你和修逸是什么关系？为何称呼他为小师父？”
方敬之没有立刻回答对方的问题，并不是他心高气傲，视死如归。而是他听的出来此人问话的语气，不是责问审讯，而是掩盖了心中不明的情绪，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是你救了他？一直在照顾他？”年轻男子见少年不语，又耐心问道。
他？
谁？
方敬之环视四周，越过对方肩头，道观的另一边离火堆不远处，那片铺满了干燥的稻草堆里，苏修逸正静静地躺在上面，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棉毯。
“小师父！”方敬之龇牙咧嘴地忍着痛，踉跄着跑到苏修逸身侧，慌乱地抚摸着对方的双手和脸颊，温热柔软，顿时忐忑不安的心安定下来。
“是二位大哥救了我们？”方敬之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被包扎好的伤口，面色微微和善，有些窘迫，“刚刚对不住，我以为你们和长孙齐是一伙的。”
方敬之在故意试探对方的意图，接连两次没有正面回答对方问题。如果真是有歹意之人，恐怕不会这么有耐性吧！
那名黑色劲装的男子示意方敬之坐在火堆旁，让他暖暖身子。
“我们的确与他相识，但是并非与他一丘之貉。”男子对方敬之道。
方敬之转过头，看着那名年轻男子坐在稻草堆上，握着苏修逸的手，凝视着静静躺在那里的人出神不语。
“请问，二位大哥师出何门……如以后有机会，小弟定亲自上门致谢。”方敬之回过头，对男子道。
“我们……”
“我们只是路过此处，碰巧遇到你被人追杀。”年轻男子接道，“看着你被人欺负于心不忍，便施援手救下了你和萧……你小师父。”
“小弟方敬之，请问二位恩人如何称呼？”方敬之道。
“乡野游士，无名无派。”年轻男子道。
“那就多谢二位相救，”方敬之将烘烤干的外衣重新穿在身上，对那二人拱手道，“天色已晚，还有人等着我和师父二人，那么，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说着方敬之向苏修逸的方向走去。
黑衣男子几步跨去，横臂挡住方敬之，道：“方小兄弟有伤在身，不便赶路。更何况你家小师父现在尚未清醒，还处于昏迷状态。如今虽雨停，也正如你所说天色已晚，所以行路更是艰难。不如去我家少爷住所休养几日，等你们师徒二人养好了伤病再走也不迟。”
方敬之心中隐隐不安，可是有伤在身的他如何应对两名昂然气宇之人，尤其那名身着黑色卷云暗纹劲装的年轻男子，腰间剑鞘炫黑，肃杀凌冽，绝非一般江湖游侠可匹敌的兵器。
二人正僵持不下，忽闻一阵轻哼，昏睡之人终醒过来。
对方掌心的温热，缓缓传递到自己的手上，苏修逸心中惊喜，不顾自己病痛刚消退，只身扑进那人怀里。
“大哥！”苏修逸心里尽是委屈，像个孩童那般粘腻着被他一把抱住的人，道，“大哥，你去哪儿了？”
那年轻男子先是一愣，脑子混沌一片，浑身僵硬无法动弹。可是这一声‘大哥’，他却等了三年。
那人还活着，而且现在他也是将那人寻了回来，而且真真切切就在自己眼前。
他以为……
他萧凤焉以为……
此生再也无法弥补曾经的愧疚与过错。
萧凤焉将怀中之人紧紧环住，满心欢喜和愧疚地在他耳边道：“修逸，是大哥对不起你。”
蓄积了三年失而复得的情绪如地裂天崩，一瞬间爆发。
与年轻男子同行的那名黑衣男子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处看着这一切，眼眸中不可察觉的晃动一闪而过。可他一旁的方敬之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他瞪大眼睛，结结巴巴道：“小师父，他不是苏大哥……你认错了……”
后又豁然想起小师父听不见，于是想上前拉开二人，避开这有些尴尬的场景。谁知方敬之刚抬脚，年轻男子怀中之人便有些疑惑的推开抱着他的人。
“你……不是……”苏修逸茫然无措，“你不是大哥……”
“修逸……”萧凤焉上前拉住他，谁知好巧不巧被防备心瞬间增强的苏修逸一脚踹中了腹部的旧伤，疼的萧凤焉近乎昏死。
“你是何人！不要碰我！”苏修逸呵斥，言语之间皆是惧怕，慌乱的躲避中，撞翻了堆在墙角的稻草，然后那稻草便是铺天盖地的倒在苏修逸头上。
另外的那名男子箭步冲上去，扶住萧凤焉。
“掌门，你怎么样？”男子低声道。
“我没事萧隐，你放手。”萧凤焉忍住痛，冲在几乎被埋没在稻草堆里的人焦急的喊道，“修逸，你怎么样了！”
“小师父……”方敬之得了空，一溜烟跑过去，一边护住苏修逸，一边帮他清理头上的稻草节。
苏修逸慌乱中抓住方敬之的手腕，像是摸索着衣袖的布料，试探道：“阿敬！阿敬！是你吗？”
“是我，小师父！”方敬之附在苏修逸耳边，轻声安慰道，“那人不是坏人，是他救了我们。”
“我们去找老苏的路上，遇到了坏人，是这两个人救了我们。你当时骨痛的厉害晕了过去，所以不记得了。”方敬之道，他刻意避开途中遇险的那一段，一句带过。
萧凤焉含下萧隐递过来的一颗药丸，止了痛，断断续续道：“你告诉我，修逸的眼睛怎么了？”
“小师父眼睛看不见了，听力也受损严重……”方敬之道，“你们到底是何人？总是打听我小师父做什么！”
“你别害怕，我们不会伤害……”萧凤焉倒吸一口凉气，刚刚有些激动扯到了伤口，“不会伤害你们。”
“在下萧隐，是清河峰萧氏暗卫，这位是萧家现任掌门，萧凤焉，也就你口中小师父的大哥。”
方敬之目瞪口呆听完萧隐的介绍，内心泛起风云，当初将萧长兮弃之不顾的萧凤焉，现下又救了萧长兮一命……
“胡说八道！我小师父叫苏修逸，姓苏。不是你哪个什么萧什么的弟弟！”方敬之硬气道。
方敬之分明记得老苏曾经将打听的江湖传言说与他听过，当初萧长兮被人断了筋脉，逐了家门，都是萧凤焉所为，可现在残害、诬陷他小师父之人就在眼前，居然还在之前救了他们一命。
“你们……你们将我二人带到这里，是不是想杀人灭口？”方敬之将苏修逸护在身后，双目如火，怒道，“当初你萧家将我小师父害成这个样子，现在居然还有脸出现！”
苏修逸怯怯地躲在方敬之身后，扯住他的衣服，小声道：“阿敬，我想大哥了，我们走吧！你带我去找他。”
萧凤焉听到那二字，心中又是一阵揪痛。现下应该是十八九岁的萧长兮，心性却犹如八九岁的模样。还有，他现在口中的大哥，却是他人。
“修逸，你不记得我了吗？”
“你让他记得你什么？是记得你以掌门的身份，将他从萧家族谱上除名？还是记得你亲手挑断了他手筋脚筋？他为何要记得一个心肠歹毒之人！”方敬之怒不可遏，忽而市井流氓附身一般叫骂道，“现下大老远从幽梧州跑到这里，到底按了什么心！不是，你就是猪狗不如的东西！你不配当我小师父的兄长！”
一个身影闪过，当方敬之反应过来时，那人的侧掌已经落在他的颈间，方敬之只觉颈部钝痛，眼前一黑，身子便软塌塌的倒在萧隐的臂弯之中。
而身后的苏修逸，只觉手中的衣物突然脱手而去，又是一阵惶恐，伸出双手去探寻一直挡在他面前的方敬之的后背，空空如也。
瞬间，方敬之不知去向。
“阿敬，你在哪儿？”
萧隐将方敬之放在地上，然后对着苏修逸先是一礼，道：“二公子，得罪了！”
接着手掌轻抬重重劈下。
萧隐接住昏过去的苏修逸，看向一脸震惊的萧凤焉道：“掌门，属下逾越。如果再这么继续耗下去，天亮可能就走不掉了。”
“这少年就留在这里，把二少爷带走。”萧凤焉揉了揉眉间，道。
“如果留下这少年，他肯定会把事情告诉其他人。”
萧凤焉蹙眉，沉声道：“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人是我萧凤焉带走的。我萧家的人，还不许我带回去么？”
方敬之幽幽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层平铺的稻草上，身上还盖着之前苏修逸盖过的那张棉毯。身旁放着一个棕色小药瓶，且留了一张字条——
【这是留给你治疗伤口的药丸，用与不用随你。人，我带走了。】
整个天空还是深蓝一片，只有天边一丝微微亮光。
方敬之注视着那堆还未燃尽的干柴发呆了片刻后，揉了揉还有些钝痛的颈项，嘴里嘟囔着：“下手可真狠。”
说完，方敬之起身，把字条团成一团扔进了火堆，药瓶在手里把玩了好一会儿，觉得扔了有些可惜，便塞进衣襟中。瞥了一眼地上的棉毯，随手扔进了那堆未燃尽的干柴中，瞬间扬起一阵烟灰，片刻之后火苗缓缓侵蚀穿透棉毯后，化作一团焰火燃起。
方敬之低头看了看身上被包扎的相当完美的伤口，一咬牙扯下身上还带着些许渗出血迹的纱布，连同刚刚想留下的那个药瓶一起丢尽了火堆。
检查了一遍四周是否落下东西，片刻之后，方敬之捂着还未愈合的伤口，步履踉跄地走出破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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