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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一夜成齑


雾夜蔼蔼,灯火通明的萧家祠堂大院内,立着一座九尺高的木桩吊架,两边的底座分别由三根支架固定在方形木板上。

        双手被麻绳牢牢捆住,吊在中间的横木中央上,双脚也被吊离地面。被迫向上吊扯的两条胳膊早就被麻绳捆扯的没了知觉,如墨的长发因无力昂首支撑而散乱垂下,近乎遮住了那个人的全部面容,而此刻他正对面几步开外,立着的手握浸了盐水的长鞭之人,并没有因为受刑之人几乎没有了声息的惨状而停止实行家族惩戒。

        一桶凉水,从头而灌。彻骨之冷,迫使萧长兮不得不清醒几分,他费力地抬了头,视野迷蒙之中,再次望向祠堂正中位置的香阁上,那副刻有‘萧氏第十三代掌门先严萧玄清之位’新牌位,红漆篆字赫然醒目印刻在上。

        香阁最上层的紫檀牌位上,篆刻写到——萧氏第一代掌门先严萧通明之位,他是萧氏家族第一任掌门,更是萧氏剑法——一线牵的开山先祖。

        施行之人厉声审问道:“我再问你一遍,你蓄意谋害手足,戕害至亲,认不认!”

        萧长兮虚脱垂首,冷汗淋漓,混沌中却依旧不改初衷,道:“我不认……我没有……”

        “给我接着打!”一旁的长孙闻玉怒目而视,下令道。

        长鞭又一次狠烈的破空而出,抽打在那个已被血迹侵染半身的人身上。

        “你窥觊兄长,有辱家门,行不正之风,你可认!”长孙闻玉厉声怒道。

        “我萧长兮从未想过要将此公诸于世!何谈行不正之风?”萧长兮双唇已被自己咬出血,喉涩唇裂,艰难道,“我贴身之物,皆放置在室内暗格之中,无第二人知晓,你们又是如何知道东西在哪儿?分明是派人暗中监视,早有预谋!”

        长孙闻玉听闻之后,怒火中烧,道:“狡辩之词!给我狠狠地打!”

        长鞭犀利落下。

        “七十七、七十八、七十九……”

        “八十、八十一……”

        一人施鞭笞,一人监管报数。

        终于,八十一鞭之后再无动静。

        挥鞭之人终于意犹未尽般停下手中的动作,狠狠地冲着受刑之人啐了一口:“还真是嘴硬!”

        有人在松绑,早就虚脱的萧长兮双脚已然无力支撑,他瘫软在地。片刻之后,松绑之人与另外一人合力将浑身血迹斑斑的萧长兮一路拖拽到祠堂内,随即一把将他扔在供奉着萧氏各位先祖牌位的香阁之前。

        而此时,萧长兮浑身衣衫褴褛,所露之处,皆是皮开肉绽,痛得几乎又要昏厥的他,无力地躺在祠堂内的地面上,彻骨的寒凉再次让萧长兮瞬间清醒了几分,他费力地将头转了一个方向,双眸最终定格在大堂内高悬在上的烫金匾额上。

        “睢宁,为父让修逸为祠堂匾额重新写了字,你来选一个然后找人刻上吧!”萧玄清笑道,“你们兄弟二人,一人写字,一人选字,不偏不倚。”

        “是。”萧凤焉站在方案前斟酌片刻,修长的手指定在一张留有楷体字迹洁白宣纸上,那双深沉萧然的眼眸,笑意浅浅,温声道,“这个吧!”

        “嗯,极好,睢宁眼光甚是不错。”萧玄清点头赞道,“这四字正是意指我萧氏家族子弟一脉相承,更应当同气连枝。”

        萧凤焉注视着身侧的脸颊微红的翩翩少年笑道:“中规庄严,还是因为修逸的字写的好!”

        当目光凝视在‘同根共荣’四字上时,萧长兮的视线开始渐渐模糊,一道温热滑落,残留下的是剜骨一般的悔。

        萧凤焉负手而立,目色沉哀地盯着地面上被鞭笞的面目全非的少年,从萧长兮被押入祠堂开始,他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而萧凤焉的母亲长孙闻玉站在一侧悲戚抹泪,看似痛苦万分的戚戚哀哀,平日里端丽睿秀掌门夫人此时俨然一副受尽委屈苦楚的平常人家的女子,在向世人倾诉自己多年的屈辱和不安。

        祠堂中,数位萧家长辈正襟危坐在紫檀椅上,个个怒目横眉,俾睨蔑视被处以家规,几乎快要一命归西的少年。

        一位萧家长辈指着奄奄一息的萧长兮,怒道:“这竖子不知羞耻,同他死去的亲娘一样,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其生母本就是青楼妓子,怎知这孩子是不是掌门的?”一人恶毒言语充斥着衣衫褴褛、血迹斑驳的少年耳中。

        “怕不是萧掌门做了冤大头,替别人养了这来路不明的孩子吧?”另一人语气鄙夷,故意抬高了声音,“当初那妓子不也是大了肚子才入的萧家的大门吗?”

        “竖子心肠歹毒,莫不是窥觊萧家掌门之位吧?”一人冷哼一声,“只可惜玄清大哥养了一个丧尽天良的白眼狼!”

        “当初玄清大哥也只让那个妓子所生的小儿子拜师居灵散人门下,根本没有考虑过凤焉的感受,亏得是掌门夫人大度,玄清如此不公,否则嫡庶颠倒,长孙宏宇前辈哪能容得自己女儿受此屈辱?”

        “掌门之位就凭他贱妾所生之子也配?”一人唾弃,斜睨一眼躺在地上的虚弱无力之人,讽刺道,“萧家掌门之位一直都是嫡子继承,小小庶子岂可大胆包头,有违祖制?”

        另一人叫嚣着:“他不仅窥觊掌门之位,还居然敢对自己兄长存有不耻之心!乃是萧家之辱!不可不除!”

        “该死!”

        众口铄金,纵使少年浑身是嘴,对孤身一人的他来说,结局也只能是积毁销骨,死无葬身之地。

        他没得选择。

        可是谁愿听他一言,为他一辩?

        萧长兮声轻如鸿毛,飘渺无力的辩驳无人听,也无人愿意去听:“不是我……我没有……”

        “当初玄清大哥若是听了我的话,将此祸害送回居灵山,养在居灵散人身边好生□□。如今他也不至于……”说话之人悲痛欲绝望了一眼柜上的牌位,欲言又止。

        “那算命先生曾说此子为命邪之人,八字阴煞,玄清大哥不顾众人反对,坚持留下并送去居灵散人处,说是修养身性,明明就是为了保护这忤逆之子!”

        “结果呢!还不是害了自己丢了性命!”

        欲加之罪,众说纷纭。

        萧长兮心中苦笑,他一个尚未满十五岁的人,又何曾成了忤逆的奸邪之人。

        这世间的丑恶嘴脸,便是在你跌入谷底的那一刻,万夫所指之时明目张胆的尽显眼前。

        全世界都站在你的对立面。

        当你孤身一人面对污蔑、栽赃、唾弃、嘲鄙、冷漠之时,你所受的这一切,可有人替你辩解,与你分担?

        没有人会为他萧长兮这么做。

        虽失血虚脱,但此刻萧长兮脑海中的意识却异常清晰,他清楚的记得那日师父与父亲交谈,便提到自己心性纯良,以至江湖乱世,不是他所能应对,也曾当着自己面分析利弊。可是自己当初一意孤行,为了心中之人,才忍心拜别十几年的师父,名义归家,只是为能日夜相伴那人左右,哪怕他从未知晓自己心意,哪怕自己亲眼见证那人新婚燕尔,与新婚妻子恩爱有加,他萧长兮也从未有过任何越轨之举。可现在这种结局证明了什么?

        被当成万恶不赦的罪人,受了家规,遍体鳞伤,浑身是血瘫倒在地时,那人可曾多看自己一眼?更不必说为自己辩驳一字。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去相信他!

        长孙闻玉冷眼凝视着众人口中的罪恶之人,指着地上气若游丝之人咬牙切齿道:“焉儿,现下你父亲已逝,你便是下一任掌门,今天你必须当着萧氏各位先祖的牌位起誓,必当永除萧家这个祸患!”

        “请母亲和各位叔伯放心,睢宁自当为萧家清理门户!为父亲和我死去的孩儿报仇!”

        听着那人没有一丝起伏的声音,,随着寒剑缓缓出鞘,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萧长兮的整颗心仿佛被人瞬间挖出,那双清澈纯良的眼眸噙满苦涩,绝望间缓缓闭合。

        萧凤焉,若有来生,我萧长兮就是饿死在荒郊野外,也再不入萧家门。我宁愿诅咒自己耳聋眼盲,只求不再与你相识,更不必再相逢。

        夜晚凄厉的哀嚎,那是萧长兮此生难以磨灭的凌迟,他痛的不是鞭笞剜骨,而是萧凤焉的冷漠与怀疑,以及长鸣剑决然挑断他的四肢筋脉时,那人亲手将他置于滔天巨浪般的绝望中。

        鲜血滴在石砖上,四肢无力的萧长兮被人生生拖出一道血印,沿着祠堂的青石板路,血滴在祠堂大门口那棵百年青松前,滴在清河峰大门的台阶上,滴在清河峰晚风频频中颔首摇摆的栖凤竹林里。

        终是在清河峰人迹罕至的后山密林中,凝聚成了一片鲜红腥腻的污浊,彻底侵腐他那颗可笑又可耻的稚子之心。

        启光庚子二十二年,十月初八。

        是萧家掌门萧玄清次子萧长兮归家的第二年,那年,萧长兮还未满十五岁。

        而所有的幻想,注定,一夜成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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