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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肆


  “步出齐东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一连几个星期,曾本之没有做过一件像样的事情,大部分时间里都在静思,如果换成普通人也叫发呆。静思也好,发呆也罢,在曾本之心里不时回荡着这首《梁父吟》。他很想让自己确认,申报院士之事就是那杀死齐国三位勇士的两颗桃子。每到需要做决定时,曾本之便发现,要割舍那些披着“院士”外衣的与名利紧密相关的东西,自己还少了一些力量。他不可能不明白,郑雄在这种时候抛出“申报院士”的招数,其真正目的是不让自己出面否定失蜡法。一旦失蜡法被考古学界打入冷宫,相比年事已高的曾本之,整整年轻一代的郑雄所受到的负面影响显然更大,甚至也有被打入冷宫的可能。想当年,为捍卫失蜡法,郑雄挺枪立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些被击败的人就成了他一生的对手。一旦得到机会,对手们的反扑就会酿成郑雄的灭顶之灾。

  实在无法做出决定时,曾本之便让自己的思绪再次回到最近发生的那些事情当中,特别是对万乙的那一番感谢。

  原来沙璐在曾侯乙尊盘面前的那番讲解,都是曾本之通过万乙设计安排的。那天晚上,在得知老省长的约见后,曾本之给万乙打电话,让他将青铜重器的一些鲜为人知的知识教给沙璐。在省博物馆的曾侯乙馆与老省长等人见面后的第二天上午,他在楚学院的“楚弓楚得”室,将万乙好生褒扬一番。不仅说万乙深刻地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只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将沙璐调教得如此老练。更惊叹沙璐疑是春秋时期青铜工匠的转世重生,那么复杂的曾侯乙尊盘,讲解起来,如行云流水般通畅,即便是掉书袋子时,也很难看出死记硬背的痕迹。

  轮到万乙询问,他想将用范铸工艺仿制曾侯乙尊盘,作为今后的研究方向,曾本之却沉默了。后来连绵不绝的静思与发呆,是否由于“范铸”的曾侯乙尊盘对“失蜡法”的曾侯乙尊盘的挑战,连曾本之自己都不知道。

  曾本之有时间静思与发呆的原因还在于郑雄非常忙。

  用安静的话说,从嫁到曾家以来,还没见过一个有身份的男人会忙得如此狼狈不堪。某天凌晨三点,亲自到武黄高速出口去接人;某天早上六点,没刷牙就出门了;某天中午回来门也顾不上关,将普通的休闲西装换成高档毛料西装后拎着领带就走;某天黄昏好不容易坐在餐桌边,一碗排骨汤只喝了半碗,就被电话叫走。更多时候是早上别人还没起床他就出门了,晚上曾家的人全都上床休息之后他才悄悄开门进屋。

  说起来,郑雄所忙的三件事,分别是曾本之、安静和曾小安各自重点关心的。

  第一件事是曾侯乙尊盘,这是曾本之所关心的,也是最复杂的。郑雄首先要灭火,不使中国青铜时代没有失蜡法以及曾侯乙尊盘不是用失蜡法工艺铸成的观点,在学界形成气候。其次是曾侯乙尊盘的仿制。灭火的事,郑雄完全不与曾本之说。即便是曾本之问起来,他只回答说,就像以往那样做些幕后沟通工作。这事本是曾本之挑起来的,看见郑雄为此四处灭火,他却没有坚决制止。至于仿制曾侯乙尊盘,郑雄只要有空总会说上一两句。曾本之同样没有表现出想深入地听下去的兴趣,他关心的只是事情的进展。至于他们的仿制是用失蜡法还是范铸法,他也极为奇怪地从不过问。

  第二件事是申报院士,这是安静最关心的。郑雄为此还找过自己吹捧过的“楚庄王的转世之人”。事情也是太巧,郑雄正在与安静说,申报院士需要省里提名,庄省长的秘书小李就打来电话。李秘书这一次没有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前次郑雄为庄省长儿子上的考研辅导课效果很好,他要郑雄准备一下,再去庄省长家,给庄省长的儿子再上一堂辅导课。当着安静的面,郑雄在电话里与李秘书谈及曾本之申报院士之事,请他提醒一下庄省长,方便时给有关部门打个招呼。安静为此感慨,曾本之此生的成功,军功章至少有一半属于郑雄,没有郑雄在背后操作,曾本之能拿到国务院专家津贴就有可能到顶了。

  第三件事则是曾小安最关心的。郑雄曾经答应过她,要让郝文章提前出狱。郑雄真的找了早先开会时有过一面之交的监狱管理局沙海副局长,并从他那里得知在省博物馆里当众否定失蜡法的沙璐是他的侄女。沙海答应帮忙,毕竟郝文章是由于一件小事上的失误而加了半年刑期,只要有像郑雄这样的人做担保,提前释放的可能性很大。

  在这三件事背后,还有几件与之相关的事情。首先是曾本之,无论安静如何与他讨论申报院士之事,他都保持着不置可否的平静心态,待安静说累了,走开了,他却必定要用笔在手边的白纸上写下鼻屎二字,并在后面再写一串问号,写完之后再将这纸撕成碎片,扔进卫生间的马桶里放水冲走。其次是安静,在得知曾小安要郑雄保释郝文章后,她不止一次地劝郑雄千万不要做傻事,明知郝文章是自己的情敌,却还要帮对方,那是既害自己,又害郝文章和曾小安的损招。还有曾小安,她特别不希望这时候就开始仿制曾侯乙尊盘,她觉得应当等郝文章出狱后,由郝文章来操持这事。郝文章入狱之前曾对她说过,自己有八成把握将曾侯乙尊盘仿制成功。

  郑雄在这几件事上都是竭尽全力。

  有一次,在家里的餐桌上,曾小安一脸不屑地说,郑雄的样子像是困兽犹斗。郑雄极其罕见地冲着她吼了一句:“我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弄巧成拙,将好端端的事情弄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不过郑雄马上检讨并解释说,这一阵儿事情太多,心里太累,才导致情绪失控,他还保证这种事不会有第二次。曾小安当即回了一句说,她太相信这句话了,也对这句话的落实情况最有把握。

  好在楚楚越来越懂事,不用别人教,也能根据家里的气氛说一些化解家人心结的话。曾小安和郑雄顶嘴,也只有楚楚说话最方便。果然,楚楚一看情形不对,就开口说,石头剪刀布的游戏方法是他们家的人发明的:外婆怕郑爸爸,郑爸爸怕妈妈,妈妈怕外公,外公怕楚楚,楚楚则怕外婆,这是典型的一物降一物。安静问楚楚,这人与人之间的怕是什么原因引起的。楚楚想也不想就回答,外婆是怕郑爸爸在外面找美女,郑爸爸是怕妈妈瞪眼睛,妈妈是怕外公不叫小安而叫曾小安,外公是怕楚楚考试总是班上第一名,楚楚是怕外婆不做好吃的。

  楚楚一说完,曾小安就大笑起来,说是没想到楚楚人小心眼却不小,分得清外公心情不同叫她的名字也不同。楚楚得意地说,外公平时总叫小安,一旦叫曾小安,就是要发脾气了。曾小安还在笑,安静有些生气了,她将嘴唇凑到曾小安的耳边,小声说楚楚有眼光,发现妈妈喜欢朝郑爸爸翻白眼,接下来就要曾小安自我反省一下,这些年到底是将郑雄往门外推,还是往屋里拉,如果还是屡教不改,就算郑雄真的在外面找美女,自己也不管这档闲事了。毕竟是在餐桌边,彼此又非常熟悉,就算声音听不清楚,只要再看看嘴唇的不同形态,其意思就能猜出来。

  也是气数所至,一向在曾本之面前谨小慎微的郑雄,在猜出安静与曾小安耳语的意思后,竟然鬼使神差地与楚楚说着玩,问他愿不愿意郑爸爸在外面找个美女带回来。

  话音刚落,曾本之便将拿在手里的筷子猛地往桌面上一拍,用霸气十足的嗓门说了一句与美女八竿子打不着的石破天惊的话。

  “从今往后,在这个家里谁也不许再提‘院士’二字!”曾本之用左手指着安静说,“你是第一个要当心的,我不管你在这家里有多么重要,只要你敢提这两个字,你就给我滚出去!”接着他又用右手指着曾小安,“你也一样,只要你敢漏一次口风,这屋里就没你的位置。”

  曾小安小心翼翼地开玩笑,说是真到那一步,自己连电梯都不坐,直接沿着楼梯从六楼滚到一楼。曾本之放下左手和右手,隔了片刻,才重新抬起来一起指向郑雄。

  没想到郑雄抢在他前面反问:“您一向最佩服夏鼐院士和贾兰坡院士,是不是从今往后,也改为和别人那样,只称夏先生和贾先生?”

  曾本之起身走到客厅打开门,眼睛盯着郑雄,手指门外:“滚出去!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郑雄像是失去反应能力那样呆呆地站在餐桌旁。

  坐在旁边的楚楚起身推了郑雄一下:“外公警告过我们,不许将院子的院,士兵的士连起来说,谁让你笨得像北极熊!”

  郑雄这才一步步地往门口走去。郑雄沉重的双腿刚刚迈过门槛,曾本之就将门关上,听那异样的一声响,像是碰着郑雄的脚后跟了。

  曾本之站在原地没动,屋里的人也都在各自的位置上没有任何动静。

  过了十几分钟,忽然有人在外面敲门。曾本之随手打开门。

  郑雄站在门口说:“我的皮包忘了拿,晚上还有事情要办。”曾本之还没开口吩咐,楚楚已将郑雄的皮包拿过来,从曾本之的腋下递给郑雄。郑雄接过皮包,已经转过身去,又突然扭头回来,摆出冲着曾本之大喊大叫的架势,最终却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他用稍大一些的声音问:“我在你面前做牛做马伺候八年,真没想到你一个滚字就将我打发了!”

  这是郑雄这么多年来头一次没有用敬语“您”称呼曾本之。

  曾本之没说话,曾小安却冲过来:“郑雄,我爸怎么你了?将女儿嫁给你,陪你吃喝睡觉,陪你在外面逢场作戏,让你当上院长,再当上厅长。晓得你还想当省长,想从水果湖跳到中南海,曾家天花板太矮,养不了大人物,才让你滚蛋的!”

  郑雄这时彻底平静下来,他要楚楚再叫一声郑爸爸。楚楚从未见过家里闹成这个样子,不敢再调皮,就依着郑雄的意思叫了一声。郑雄强行让自己高兴起来,他摸了一下楚楚的头,在真正离去之前,他才回应说:“小安,你总算说了一句理解我的话,我就是想到水果湖。万一哪天一不小心让我进了中南海,希望你不要后悔!”

  曾小安毫不犹豫地回敬一句:“我只后悔你进不了八宝山!”

  郑雄说:“放心,这辈子我肯定不会进九峰山!”

  因为说了这番话,郑雄走的时候有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随着电梯门缓缓关上,留在六楼上的只有一派茫茫然。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从“6”变成了“1”。片刻后,电梯又开始上升,依次从“1”变成了“6”,电梯门开后,出来的不是郑雄,而是傍晚外出散步回来的邻居。见曾本之站在门口,邻居递上一把钥匙,说是刚才在楼下碰见郑雄,郑雄让他带上来交给家里人的。

  这时,曾小安的手机响了。郑雄发来短信:“已托邻居将你们家的钥匙交回。”看着干干净净的一行字,曾小安有些不敢相信,短短几分钟郑雄就变得如此平静,开始改称“你们家”了。曾小安将手机短信拿给家里人看。曾本之拿着手机将每一个字都当成一百个字来看,好不容易看完,他将手机递给安静时,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安静顾不上看手机短信,先说曾本之:“你后悔了吧?”

  曾本之没有马上回答,等安静看完手机短信,面带愠色时才回答:“正相反!”

  安静喃喃地说:“姓郑的还有没有良心?刚吃完饭,碗筷都没洗,就不认这个家了。猫狗养八天就知道恋窝,都养了他八年,就因为一声让他滚,也不分析一下是说的气话,还是真的下最后通牒,就把‘我们’换成‘你们’。”

  曾本之将楚楚叫到身边问:“这是外公第一次说滚字,你觉得外公做得对不对?”

  楚楚雄赳赳地说:“男人说话就要算数!”

  曾本之点点头说:“只要楚楚能理解,外公就放心了。人活着不要受某些事情摆布,有人想用院士的荣誉来控制我,我差一点上当了。过去人还不太老时,我太在乎像‘院士’这样的所谓荣誉,以为很荣耀,也很得意,等到突然发现自己人老体衰时,才意识到实际上是吃了大亏。如果实事求是去做,或许还能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现在明白过来,只怕来不及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家里的人各忙各的,好像与以往没有多大区别,只是临近睡觉时,曾本之还待在书房里习惯地等郑雄来道晚安。郑雄没有来,他竟然觉得有些不踏实。好在熬过上半夜,上床辗转到凌晨一点时,曾本之终于睡着了,而且睡得空前舒适,直到第二天早上八点才醒。睁开眼睛后,不只是他自己不相信,连安静都不相信,从曾小安与郑雄结婚那一阵儿起,这么多年曾本之从没睡得如此踏实,既没有说梦话,也没有频繁爬起来上卫生间。

  接下来曾本之一天比一天睡得好。曾本之睡得越香,安静便失眠得越厉害。她以为郑雄在外面待到第三天就会灰溜溜地回来,暗地里她已准备好郑雄一向喜欢吃的几道菜。然而,第四天、第五天和第六天,郑雄都没有露面,她悄悄翻看过曾小安的手机,上面没有任何有关郑雄的记录。无奈之下,安静悄悄打电话给郑雄的司机小胡,打了十几次,每一次司机小胡都将绿键按下了,任凭安静如何呼叫,就是不出声。后来,有个陌生号码给安静发了一条短信:给领导开车的司机等同于前朝的轿夫,主子发了话,轿夫哪敢不听!安静当然明白,这是司机小胡间接地告诉她:郑雄发话了,不让与她发生联系。到最后,安静只好主动发手机短信问郑雄,他出门时什么也没带,是不是住在酒店里,要不要让司机小胡替他取些衣物送过去。郑雄只回复了四个字:谢谢记着!如果郑雄回复的四个字是“不用记着”,安静心里或许还要好受一些。如此说话,至少表明郑雄还在生气,而生气的原因当然是心里还在乎之前的一切。反过来,如此淡然,只能表明他已经不在乎曾家的一切了,包括被他赞美了八年的安静的拿手好菜。

  这天夜里安静彻底失眠了,凌晨三点,忽忽如狂的安静突然将曾本之弄醒:“都怪你,将好生生的一个家闹得乌七八糟,害得我更年期的毛病复发,七天七夜没有睡一个好觉。我睡不着,你也别睡了!”

  曾本之爬起来倚着床头说:“七天七夜算什么,我可是整整八年没有睡一个好觉!”

  安静说:“你以为你八年来每天夜里做噩梦我心里就没事?选郑雄当女婿是你最后拍板的,你也不能全怪我!”

  曾本之说:“我说过责怪你的话吗?”

  安静说:“你说了反而没事,就是因为你从来不说,我心里才更难过。”

  曾本之说:“你不要瞎想了,只要小安不怪我们,做父母的就不要互相指责了。”

  安静说:“也怪我,当时只想着郑雄处处维护你,抬举你,大家都说你是他心中的‘毛**’,不像那个郝文章,智齿还没长出来就想挑战权威,天天冲着你叫阵,批评你和你发现的‘失蜡法’。我是怕小安没见过世面,不懂得哪种男人好,哪种男人歹,才反对她与郝文章来往。”

  曾本之说:“小安的事都怪我,你就不要乱想了。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太自私,对名利想得太多。这么多年,你一直在背后催促郑雄,要他出面将我弄成院士。我没劝阻就是因为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东西。现在终于放下来,心里反而踏实了!”

  安静说:“你真的不想当院士了?”

  曾本之说:“真的不想!”

  安静说:“你说的不是心里话!”

  虽然是在最为隐私的床上,曾本之还是将嘴唇凑到安静的耳边说:“好吧,我将心里话告诉你,郑雄说的那个‘院士’是那九十岁的老**!”

  安静吓了一跳:“老曾,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曾本之一字一顿地重复:“我说‘院士’是九十岁的老鸡——”

  曾本之话未说完,就被安静用双手捂住嘴了。结婚这么多年,安静从未听曾本之说过如此粗野的话。在这种连窗外的风都睡着了的凌晨,她仍然害羞得恨不得将自己的身子彻底埋进曾本之的胸膛里。曾本之的心里忽然像火一样轰地燃烧起来。安静用柔软的双唇对着他的胸脯小声说:“流氓!你是个流氓!”安静每说一遍,曾本之就觉得全身上下的体温升高一些,直到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欲,而重温了失落多年的旧梦。曾本之很惊讶自己的身体里还贮藏着如此不可抗拒的威力,安静同样不敢相信自己也还能像初嫁时节那样变成一汪能够载起爱人的春水。虽然不似年轻时候那样猛烈,还是属于迫不及待的范畴。

  女人最让男人着迷的不是惊艳的放荡,而是进一步退半步的赧怯,以及欲拒还迎的娇羞。正如那些演了上百年的才子佳人戏,纵然有千种狐媚百般妖冶,总是敌不过那仿佛偶遇的低眉一笑。进入到心性亢奋后期的缠绵阶段,马跃之和柳琴梦想开着养蜂汽车到各地周游的构思成了夫妻悄悄话的第一个话题。曾本之和安静都没见过这种养蜂汽车,但是他俩都想到了,养蜂汽车停在旷野之上,夜静更深时,外面有点风吹草动,譬如善于用尾巴偷蜂蜜吃的老鼠在车前乱窜,譬如喜欢将蜜蜂作为美食的熊类在车后暗中试探,譬如多愁善感的春风柔弱地拍打着车窗,如此等等,都会让女人因为胆怯彻夜偎在男人怀里。他俩都同意马跃之和柳琴的想法,只要能年轻二十岁,说什么也要去试试那种只有鸟语花香,比蜜还要甜美的情爱生活。

  说着说着,安静忽然来气了。不过不是冲着曾本之,而是因为柳琴。安静觉得,曾小安三十岁了还没消散的青春叛逆心理,与柳琴这位忘年交有着莫大关系。特别是在郑雄与郝文章的三角恋爱关系上,柳琴从未出过好主意,总是支持一方打击另一方。安静甚至认为,如果不是柳琴在背后出谋划策当狗头军师,曾小安至少不会一天到晚在郑雄面前恶语相加。曾本之一直没有做声,他将安静的双手轻轻捏住,直到安静说出全部想说的话以后,才将不久前曾小安在“楚乙越凫”室所说的秘密告诉安静。

  凌晨的城市上空还有许多明亮之光,透过窗户照在安静的脸上,看得见那双因惊愕而睁大了许多的眼睛。

  安静说:“他俩结婚这么多年,连肚脐眼都没碰一下,那楚楚是如何生下来的?”

  曾本之说:“楚楚的亲爸爸是郝文章。小安是怀上楚楚后才同郑雄结婚的。结婚之前,小安将这些事都同郑雄说清楚了。小安说,她对郑雄唯一的感谢是,郑雄晓得这些后还坚持同她结婚,说是不能让她生下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

  安静说:“这有什么好感谢的?郑雄晓得小安怀着郝文章的孩子,还要指控郝文章盗窃曾侯乙尊盘,这不是变相陷害,而是明目张胆的报复!”

  曾本之说:“事情可能更复杂。我想郝文章更有可能是为了曾侯乙尊盘。因为之前我同郝文章说过,如果不努力,可能有盗墓贼先于我们仿制出曾侯乙尊盘,而最有可能仿制出曾侯乙尊盘的盗墓贼就是关在江北监狱中的老三口!”

  安静说:“你这话说得比曾侯乙尊盘还玄乎!郝文章未必是主动要求坐牢,到监狱去拜老三口为师?”

  曾本之说:“仅仅是这样反倒是简单明了,就怕还有比这种估计复杂一万倍的情况!”

  安静说:“你们是不是都中了曾侯乙尊盘的邪!不说这些,还是说说小安的事。看来她是死了心只为郝文章活着,这样也对,她虽然瞒了八年,但还是对得起生她养她的父母。只是这个郑雄,他这样活受八年罪是为了什么呢?”

  曾本之说:“他没有受一天罪,因为他娶的本来就不是小安!他娶的是糟老头曾本之,娶的是那糟老头既要名誉又要地位的私心杂念,他娶的是用学术作为跳板的春秋大梦!”

  安静说:“人家愿意卧薪尝胆,愿意忍辱负重去实现自己的理想,这也没有大错呀!”

  曾本之说:“你真的以为能用烹小鲜的方法去治大国?郑雄在我们家待了八年,一天到晚总听见他在策划这策划那,就没听他说过一句贴心话。我现在最后悔的是当初不该选他接任楚学院院长,就像关在笼子里的疯狗,一旦放出来便不可收拾。”

  安静说:“你打算将他怎么办?”

  曾本之说:“解铃还得系铃人,自己作的孽当然由自己来承受。”

  安静说:“你都这把年纪了,就不要与人斗了。凡事都有天在看,让老天爷当裁判就是。”

  曾本之说:“大不了也学塔利班,当一回人肉炸弹!”

  安静再次捂住曾本之的嘴,不让他往下说。曾本之也是太坦然了,安静不让他说,他就不说,等到安静松开手了他也不做声。安静没发现曾本之又睡着了,她想起一件事便忍不住说,这些年她一直在想,等到自己和曾本之百年之后,郑雄会不会朝曾小安翻脸,果真那样曾小安可就惨了。见曾本之没有动静,安静才注意察看,从窗口透进来的暗夜之光,照在那张安详的面孔上。安静轻叹一声说,这样也好,趁老老少少的人都在时将不合心的婚姻解决了,免得将来只能由曾小安独自面对。

  安静一觉醒来,屋子里已经金光灿烂。

  一看时间已经快到上午十点了,安静有些不相信,再看放在一旁的内衣,还有仍在打着呼噜的曾本之,她才想起昨天夜里突然爆发的夫妻好事,以及后来说起的曾小安与郑雄,还有郝文章的那些令人吃惊的复杂关系。正在这时,门铃响了起来。睡眼惺忪的安静穿着睡衣跑到客厅门后拿起听筒,一个女人在楼下用武汉方言对她说,有封信塞进她家的门缝里了,请她自己收一下。安静低头一看门底下真的有只信封。她拿起来,见上面写着“曾本之”的字样,便放到茶几上,叫曾本之起床来看。

  这时候她才发现,卧室的门上贴着一张字条:爸妈,难得你们睡得如此香甜,就不打扰你们的香梦,我送楚楚上学去了。安静忽地一下独自红起脸来,曾小安并没有多说什么,安静还是觉得女儿似乎察觉到老父老母昨晚的恩爱之事。安静赶紧将昨晚换下来的内衣拿到卫生间洗干净,晾晒好,这才回过头来洗脸刷牙。在这个过程里,已经起床来到客厅的曾本之三次呼唤安静,要她过去看看。安静坚持将自己打理完毕,才回到客厅。

  曾本之指着信封说:“这是给你的!”

  安静一看上面真的写着“曾本之夫人亲启”,她明白先前是自己看习惯,将那几个字当成“曾本之先生亲启”了。打开来看,是一沓照片。第一张是一辆郑雄专用的黑色轿车从楚学院驶出来。第二张照片是那辆黑色轿车正驶入一处叫“白玫瑰花园”的居民小区。第三张照片是郑雄从停在白玫瑰花园内一座公寓楼前的黑色轿车里钻出来。第四张照片是郑雄在门牌号为502的房门前与一个年轻女人礼节性亲吻。第五张照片还是这两个人在门口亲吻,只是年轻女人穿的是睡衣,脸上还没来得及化妆。第六张照片变成了郑雄开车门上了自己的那辆黑色轿车。第七张照片是郑雄开车驶出白玫瑰花园。第八张照片是郑雄开车驶入东湖宾馆。第九张照片是郑雄下车走进作为青铜重器学会办公地点的别墅。从照片上的时间来看,前四张是前天傍晚下班时拍摄的,后五张是昨天早上上班时拍摄的。

  安静看完之后,随后将照片扔在地上:“这女人长相丑死了,看一眼会恶心三年!”

  曾本之捡起来,仔细地看了看:“看样子像是哪个剧团的演员,一个在台上演戏,一个在台下演戏,倒也般配。这下子你我都该放心了,不用再想郑雄在哪里吃哪里睡了!”

  安静说:“本来就是,人家是省委红头文件批准的厅级领导,只要给个暗示,不知有多少人愿意上门陪他吃陪他喝陪他睡。”

  曾本之说:“你这是说气话。要心平气和才行,只有心平气和才表明我们是真的不在乎姓郑的了。”

  安静说:“你也一样,你若是直接说郑雄,不说姓郑的,才能表明心里真不在乎他了。从现在起,我心平气和地说,先前还以为他在我们家忍气吞声,其实是在外面逍遥快活。我这样说总该行了吧?你也心平气和地告诉我,是谁这么无聊,偷拍这些东西?幸好我们抢在前面,让姓郑的滚他妈的蛋了。如果等到现在再撵他走,那也太丢曾家的人了。”

  曾本之说:“我推测这事是万乙的女朋友沙璐干的。她是交通警察,跟踪汽车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那天她带着同事到博物馆参观,郑雄指使人当面没收她的志愿者证书,不许她做义务讲解员,让她在同事面前大丢颜面。她当时就说一定要让郑雄出丑!”

  安静说:“我晓得了,那天晚上你打电话给万乙,是让他找沙璐,我还以为你是要他找古人计时用的沙漏!没想到你也会挖陷阱,也会搞阴谋诡计!”

  曾本之说:“我也没想到你会偷听我打电话!”

  安静说:“也只有你这个书呆子直到黄土埋到脖子了,才发现老婆在偷听自己的老公打电话。实话告诉你,武汉女人没有不吃醋的,武汉也没有觉得自己丑的女人,更没有不偷听老公打电话的女人,只不过手法有高低之分而已。”

  曾本之笑起来:“你还偷听到什么了?”

  安静说:“我还偷听到你说梦话!”

  曾本之说:“我在梦里说什么了?”

  安静说:“你说曾侯乙尊盘是假的!说了好多年!”

  这次轮到曾本之伸手捂住安静的嘴了。

  “你想谋害亲妻呀!”安静奋力挣脱之后,先是大声说,接下来马上压低声音表示,“我都没有当真,你当什么真?连楚楚都晓得梦是反的,你干吗紧张得要死?”

  曾本之再三逼问安静,确信她从未对任何人提及自己说过的梦话之后,仍然郑重地告诫她,虽然自己说的是梦话,也切不可外传,否则会出大事,弄不好曾家会家破人亡。曾本之的话将安静吓着了,她想追问又有些不敢。反而是曾本之见她被吓得面色发白,又回过头来安慰说,只要她不插手此事,继续像以往那样装糊涂,别节外生枝,一切按自己的思路去做,应当会有一个比较理想的结局。

  镇定过来的安静,开始小心翼翼地询问:“曾侯乙尊盘为什么有假?它不是一直在博物馆里展出吗?”

  曾本之不肯回答:“刚说过要你别问这些。”

  安静说:“不是老公就是老婆,又没有外人。”

  曾本之说:“隔墙有耳!你总在心里想着这事,不定哪天就说漏嘴了。”

  安静说:“我保证,就像结婚时保证不再爱别的男人一样,就问这一次,以后再也不说了。”

  说着,安静就像年轻时撒娇那样,双手抱着曾本之的脖子不肯松开。

  曾本之没办法只好模棱两可地说:“博物馆的藏品也不见得就是真品。”

  安静还要说什么时,曾本之的手机响了。

  一按绿键,曾本之就听见万乙的声音。

  万乙要曾本之马上下楼,他在小区门口的街边等着,有要紧事需要商量。万乙的口气很急,曾本之仍要他简单说说是怎么回事,自己也好做些准备。电话那边,万乙好像与谁说了句什么,在得到对方的回答后,他才告诉曾本之,有人要将老三口保外就医,并牵连到郝文章,沙璐的叔叔沙海要与他当面细说。

  曾本之没有急着下楼,依然按照往日的节奏将面包、酸奶,还有半只苹果吃完。临出门时,他对安静说:“你看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安静回应说:“越是怕鬼,鬼就越来敲门!”

  曾本之已经出门了,又转过身来说:“估计这个鬼是由庆父、赵高、梁冀、董卓、李林甫、来俊臣、秦桧、严嵩、魏忠贤、和砷这些奸佞之人联合转世的恶鬼、老鬼!”

  曾本之下楼走到街边,停在那里等他的是沙璐的红色轿车。沙海在后排坐着,曾本之上车时,他不停地抱歉说,不是自己不懂事,实在是担心被人看到不方便下车。话音刚落,沙璐就将红色轿车往东湖边上开。在东湖公园大门前,她有意像反跟踪那样绕着那座巨大的花坛转了几圈,这才将红色轿车开上绿荫浓密的沿湖大道。

  沙璐将车速控制得很慢,很像是在看湖景。夏天已正式来临,透过树林的阳光很刚烈,两个光着膀子的中年男人沿着湖边跑步的速度和沙璐的车速不相上下。沙海先说起铜镜的事,他再三表示感谢,一如曾本之先前预料的那样,前些时,果然有人找上门来要买他手里的那只水波纹镜。他不肯卖,经过几次讨价还价,当对方出价到十二万时,他觉得实在对不起人家的诚心实意,只好转让给对方。曾本之记得沙海曾说水波纹镜只花了一万元买得,而沙璐则说他是用十万元买得的,便故意逗他说,这一进一出就赚了十一万,不如辞了公职,专门去做古董生意。沙海瞟了沙璐一眼,不好意思地说,那水波纹镜其实是花了十万元买的,因为听曾本之说是仿制,觉得很没面子,就少说了一个零。

  曾本之笑了笑。沙海也跟着笑,然后就说起正事。

  正如刚才万乙提示的那样,昨天下午四点时,沙海突然接到让老三口保外就医的电话通知,紧接着就有人来江北监狱办相关手续。沙海觉得这事有些奇怪,赶紧到监狱里问老三口。事实上,狱医从未提出过相关建议,老三口本人以及妻子华姐更没有申请,但相关手续上用的都是老三口和华姐,还有狱医的名义。自觉事态严重的老三口破天荒主动提及一个叫熊达世的人,从去年开始,这个人就一直变着法子想来江北监狱探视老三口。老三口还表示,自己早就预料到熊达世最后一定会采用保外就医这一招的,真到了这一步,自己也就不再做何幻想了。沙海回头向上报告,说此事有些蹊跷,是否找个理由拖一拖,看看后续发展再做决定。没想到遭到当场训斥,要他别自作聪明,更别弄得聪明反被聪明误,已经有人举报他,利用职务之便违规与服刑的人员接触,借口学习考古知识,实际上是在买卖文物。沙海恨不得再借几张嘴来为自己辩护,哪敢再说老三口的事。不过,在沙海提到有个叫熊达世的人很可疑,曾屡次申请探视老三口这一事实时,骂他的那人似乎默认的态度,让他基本可以确定,背后操作这件事的人是熊达世。

  红色轿车沿着沿湖大道穿过东湖,车窗两边全是清风吹起一眼望不到边的碧波银浪。也不知从哪里冒出那么多的漂亮新娘,简直就像武汉三镇的美女都跑来拍婚纱照,不仅是沙璐和万乙看得着迷,就连曾本之和沙海都像看到难得一见的牡丹花那样微笑不止。正值眼花缭乱时,一座以东湖命名的医院悄然出现在一片大树背后。沙海说,被保释的老三口出来后就在东湖医院就医。沙璐会意地将红色轿车开进去转了一圈。车上的人以往都从外观简陋的东湖医院门前路过很多次,竟然不知道医院里面的环境极为优美。

  沙璐也是第一次来,她高兴地对万乙说:“将来我生孩子时,不去同济、协和,就来东湖医院。看着这么好的风景,起码要减少一半疼痛,少用一半药。”

  曾本之却认为:“这地方太僻静,容易发生意外。”

  沙海也觉得,幕后操纵老三口保外就医的那个人,或许需要此种没有干扰的环境。

  从东湖医院出来,曾本之将熊达世用九鼎八簋,从云南人手里换和氏璧玉玺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曾本之估计,熊达世有能力让老三口保外就医,也有胆量让老三口保外就医,肯定有特殊背景。曾本之隐隐感觉,老三口可能摊上大麻烦了。在青铜重器这一行中,不管红道、黑道,正道、邪道,从古到今还没有人仿制过整套的九鼎八簋。这话可能有些绝对,但至少那些悄悄仿制过的人,没有让九鼎八簋进入到买卖与转让等流通渠道中。不流通就没有任何价值,一流通起来就会被人当做无价之宝。这些年来,将整套九鼎八簋仿制到乱真的程度,身怀如此绝技的黑道中人唯有老三口。一个人但凡上当太大,掉进陷阱太深,皆因欲望太贪,像狮子大开口,不管不顾地将腐肉烂肉全往肚子里填。明白上当受骗后,那些虎狼之辈怎么会饶过本来就在虎口里的囚徒老三口呢?

  曾本之因此向沙海建议,要么也让郝文章保外就医,要么将郝文章提前释放。郝文章与老三口同囚一室,两人之间可能会有某种默契,只要他俩还有机会继续接触,说不定就有改变现状或者发现其中秘密的可能。沙海回答说,他正要告诉曾本之,前两天也是上面的人打招呼,让他组织相关人员对郝文章加刑后的表现进行过评估,已经确定将其提前释放。

  了解到沙海没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办,曾本之就让沙璐开车往九峰山方向去。在九峰山公园门口,他让沙璐和沙海留下,只带万乙去到郝嘉的墓碑前。墓碑前有一堆新近燃放的鞭炮碎屑,曾本之以为是华姐来过了,他在墓碑旁仔细寻找了好久,也没有发现华姐有任何东西留给自己。按照先前的约定,曾本之在郝嘉的墓碑下面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沙海告诉他的关于老三口被保外就医的事情。他没有提任何建议,只告诉她一些基本事实。

  离开墓地时,曾本之遇上公墓管理员。离得老远,万乙就从挎包里找出一瓶矿泉水递上去。管理员很高兴,几乎不需要询问,主动将所看到的情况说出来。曾本之不爱听野狗跑到墓地上打架的事,也不爱听有人烧错了香、磕错了头的事。管理员说,昨天傍晚天上全是乌云,只有一股霞光从云缝里钻出来,正好照在墓碑上,曾本之还是淡淡一笑。唯一让他感兴趣的是管理员最后说的那些话:前两天在郝嘉墓前放鞭炮的人不是华姐,而是一个看上去很像在本省电视新闻中经常露面的男人。那男人不像一般官员,见到墓碑只是鞠躬,而是趴在地上磕了三个长头。管理员借巡视之便特意走过去,除了磕头的声音,他没听到那人说一个字。

  管理员离开后,曾本之要万乙猜这个人是谁。

  万乙有些犹豫,但还是认为这个人只能是老省长。他最近在互联网上检索到楚学院的一些事,有人说,老省长的第一笔政治资本是一九八九年带工作组进驻楚学院。还说,如果换了别人,郝嘉就不会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好自杀。曾本之问他,互联网上有没有提到别人。万乙更犹豫了,不过最终他还是回答说,有几个看上去像是本单位的人在那里议论,靠着郝嘉之死捞到政治资本的还有别人,他们怀疑郝嘉就是被那个人出卖给老省长的。后来工作组一抓一个准,凡事都拿领头的郝嘉是问。

  离公园大门不远,已经看得见站在公园大门口的沙璐和沙海了。曾本之没有再让万乙猜测靠着郝嘉之死捞到政治资本的另一个人是谁,反而像是有意转移话题,问万乙是否知道,今天早上是谁往他家门缝里塞一个信封,里面有偷拍的某某人在白玫瑰花园秘密购房包养情人的照片。

  万乙还没开口便先脸红了,等到终于开口时,整个表情已经变成紫茄子。万乙不是回答曾本之,而是冲着公园大门大吼一声:“沙璐!”曾本之赶紧拦住,问他想干什么,是不是想责怪沙璐不该如此意气用事,就算人家有错,在外面乱搞女人,也不能像是站在天生的道德制高点上为所欲为,这种事情,稍有不慎就会弄得家破人亡的?曾本之一口气将万乙想说的话全说了。见曾本之已经知道这事是谁干的,万乙内心的反应更激烈,一时间又找不到出口发泄,眼看着就将两眼憋出血丝来。

  在离大门口只有几步之遥时,万乙终于石破天惊地骂了一句:“郑雄,你这个鼻屎一样的东西!”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分明是要责备沙璐,怎么扯到远在天边的郑雄身上了?好在旁边的曾本之先说一声骂得好,接下来又说骂得痛快,才让万乙略感轻松。

  四个人重新回到车上,似乎是先前说话太多,返程时,再次经过东湖医院,沙璐问要不要再进去看看,大家都不做声。一路平静,眼看就要到曾本之的家了,万乙突然要沙璐向曾本之道歉。沙璐没有搭理,万乙又说了一遍。

  说到第三遍时,沙璐猛踩了一下刹车,也不管车上的人被惯性弄成什么模样,冲着万乙大叫:“若是连我们这样的人都不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武汉三镇还有正义吗?”

  沙海不明白,就问沙璐做错什么了。

  沙璐和万乙都不回答。

  回过神来的曾本之轻轻鼓了三下掌。

  红色轿车重新行驶不到一百米,曾本之就看到曾小安的香槟色越野车停在临湖的树林边,人却站在离湖水最近的一棵树下。他让沙璐停车放自己下去,一边不停地叫着小安,一边绕过众多的树木往湖边走去。曾小安肯定听到曾本之的叫声了,她伸手抱着身边的柳树,却没有回头。曾本之有些慌张,一不留神被一根野藤绊住,差点摔了跟头。好在距离很短,曾本之顺势紧走几步到了曾小安身后,还没来得及再开口,曾小安就松开柳树,回过头来将曾本之紧紧抱住。不知所措的曾本之,只能像二十几年前那样,轻轻拍着曾小安的后背,一声声轻柔地安慰,说有爸爸在,没有人敢欺负她。大约是哭够了,曾小安终于抬起头来。

  眼前的曾小安让曾本之不胜惊讶:在那满脸泪水的脸上,堆积着八年中所有隐忍不露的笑意。

  “爸爸,郑雄刚才来短信,郝文章要提前释放了,过两天就能回家!”

  话刚说完,曾小安再次幸福地哭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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