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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章


  “可是,怎么会甘心呢?这些年对魏国付出的心血,甚至我求医问道以图长生,从来也只是食用金丹,不敢做出丝毫劳民伤财的事。我为了这个王位几乎付出了一切,你们也是知道的。可是到头来,终究只是一场空罢了。”

  “我的手中曾经握有整个魏国,可是到头来,终究什么也没能留住。在你们眼中,只不过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谬的痴心妄想罢了……”

  “如何……如何甘心啊!”

  百年的时光,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风流才子文豪大家,在他们眼中,其实都不过是对等的吧?苏璎肩头一震,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当年甘愿舍弃一身仙骨宁肯从南天门一跃而下,不就是难以忍受天宫寂寞如死的日子么?琉璃宝珠倒映四方,红尘中的悲欢离合在道尊眼中不过是一群凡人的痴缠怨恨,不得顿悟。

  在那些高高在山的神灵眼中,这一切更加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楚国河流泛滥,殷国连年干旱……万民的哀哭上达天听,连高居九天之上的她都曾听见那些远离自己的痛哭与祈求声,然而平日受人敬仰香火的神灵们,却纷纷推说天理循环,无人敢出手相助。

  看到太多了,当初的自己,不动声色的看着体内一幕幕的悲欢离合,在饥饿中让孩子吮吸自己血液的母亲、因为洪灾而失去恋人的年轻男女,田地被洗刷一空,甚至有人生生饿死在路旁。

  正是因为这一切,自己和子言起了争执,甚至一气之下跑到天尊面前询问原因,然而道尊只是微微闭上了眼睛,告诉她天道循环,没有人能逃脱其中。甚至天尊自己,其实也从未超脱过天道之外。

  她百思不得其解,最终一怒之下离开九重天,从天宫的南天门外与天兵大打出手,在子言的面前跳进了滚滚红尘之中,不惜身受九天罡风刮骨之苦。

  当初的自己,不就是因为想要理解那些凡人如烟花般璀璨而短促的人生么。那么短的生命之中,究竟是什么东西支撑着他们,迸发出了连神佛都远远不如的力量与光辉?

  可是数百年来,她到底还是一无所得。她以为她看透了人生百态,丑恶与贪婪屡见不鲜,从前在九重天外看见的一切仿佛不过是一场幻觉,那些柴米油盐的琐事,才是这个人间最原本的样子。

  可是原来,从始至终都是因为自己,其实和那群欺世盗名的神佛一样,站在超然物外的角度去看待这一切么?

  魏王摇了摇头,示意不再想提起这个话题,“我原以为自己真的是苟延残喘,如果我就这么病逝,只怕整个魏国就要陷入大乱了吧。幸好上天怜见,你竟然会来到魏国。”

  男子颤颤巍巍的按住床榻便的雕花龙头,那上面的龙眼是嵌了黄金进去,谁知道只要伸手用力一按,竟然有一个暗格在枕侧无声无息的打了开来,那里面静静放着一块乌木令符,色泽上乘,上面描绘这一朵半开半醉的牡丹花,那是魏国的国花,也是王氏的象征。

  男子开口说道:“苏璎,当年我曾在开战之前问你,这一站我会赢还是会输。你曾对我说过,七国的君主都有属于自己的天命。那是人力不能逆转的东西,一旦王都之中出现王气,那么天下的异类就会收敛形迹,不敢在王都之中放肆。”

  “的确。”苏璎颔首,迟疑半晌,最终还是据实说道:“妖类其实都看得出王气所在,王气是天上天赐予君主的护符,凡是伤害君王的人,最后都会被王气格杀当场。我当年不敢泄露天意,但和你提起此事,就是想告诉你,你的确是天命所归,理当入主王座。”

  “那么苏璎,告诉我,这一次,王气究竟在谁的身上?”男子焦灼的握住苏璎的手臂,眼中满是恳求。魏国大乱,自己也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如果还不能下诏立储,那么遭难的必然是魏国无辜的百姓。

  “你知道的,这些东西,我不能说。”苏璎悲悯的看着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男子,“魏剑,三十年前初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是英明的君王,这一次,你难道已经不能分辨在你的子女中,谁才是真正适合接替你的人么?”

  “源结……”原本露出失望之色的魏王心中一紧,然而片刻后,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结儿他自幼不喜欢王宫的生活,或许对他来说,这个担子,并不是他想要承担的东西。”

  “除了三王子,你可还有别的人选?”苏璎原本只是静静的听着,此刻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信阳。”奇异的,体力已经渐渐有些不支的老者口中蓦地吐出一个名字。苏璎一怔,片刻后,唇角蓦地浮现了一缕淡淡的笑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始终还是保存这当年的睿智和果决。

  看见女子眼中的赞同之色,魏剑终于露出了安心的神色,一动不动的望着身边的白衣女子出身,低低说道:“其实我心底早就知道,信阳比起她两个哥哥更适合成为君主。王座之上,应当出现肯体恤民众的国君,而不是为了争权夺势耗尽心力的人。”

  “只是……我一直在担心,或许信阳想要的,也和她的哥哥那样,他们根本不屑于这个王座啊。”老者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终渐趋无声。

  “当年……如果我肯答应她的祈求,她如今会不会过的快乐一些?”作为一个父亲,他到底还是心怀愧疚的。

  “长公主其实很像从前的你。”苏璎的眼神温软,想起初见魏剑时,那双明亮的眼神和如今的信阳何其相似,“身在王氏,就必要背负一些责任。国民奉养了信阳十七年,也是时候让她担起百姓的期盼了。”

  “是么……”魏王眼中有淡淡的笑意,他将暗橱中的那方木牌拿了出来递给苏璎,“这样东西,就麻烦你帮我转交给信阳了。我起初迟疑不定,险些误了大事。如今你竟然会来魏国,我终于也能了却一桩心头大事。”

  “苏璎,百年之后,你来我的坟前说给我和惠儿听吧,看看史书后世,究竟是怎么看待我们的。”老人原本只是静静的听着,一边点头赞同苏璎的话。待将手中的木牌递给女子之后,老者这才放下心来,忽然笑着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功过留待后人说么?”苏璎若有所思的看着魏王,轻轻为对方掖好被角,“好,百年后我再来看你。不过我相信,无论是你还是惠儿,都会是魏国历史上有名的显得君王与王后。”

  颐言也不自觉的别过目光,知道对方大限将至,全凭苏璎输入的灵力维持一口气,如今时辰已到,却是真的回天乏术了。

  苏璎何等聪明的人,知道话说到这一步到底隐喻着什么。她将那方木牌放在怀中,轻声嘱咐对方好生休息。

  魏王歪过头,再一次无声无息的睡了过去。苏璎心底叹了一口气,知道对方恐怕是大限将至了。

  她站起身,正准备悄然离去的时候,原本紧闭的宫门忽然被宫人们齐力推开,才露了一线缝隙,小环已经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惊恐的说道:“苏姑娘,苏姑娘,前面打起来了……”

  苏璎看了一眼床榻上的魏王,见对方并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响动惊醒,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她走过去搀了小环一把,奇怪的,原本紧张的小环被对方冷清清的眸子一扫,竟然也渐渐平静下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急促的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苏姑娘,刚才公主殿下和两位王子原本在前厅饮宴,谁知道两位殿下因为一言不合已经打了起来,谁知道宫里竟然有那么的侍卫,都是两位殿下的人,如今吵嚷起来打得不可开交。”小环越说越急,她自然知道这件事到底代表了什么,所以才急急赶过来通知苏璎。

  “如今宫中乱得不成样子,公主殿下已经被两位王子扣住了,就连左相和将军都脱身不得。奴婢受公主所托,请姑娘暂时不要离开这里,否则怕引来杀身之祸。”

  苏璎只是淡淡的听着,似乎并不在意外头究竟闹成了什么样子。这里是魏王的宫殿,那两个人闹得再大也不敢领兵攻进来,否则就坐实了逼宫这个名头。史书青笔,谁也不想在上面留个弑父夺位的名号。

  “竟然便这样忍不住了。”颐言不屑的说道,“真是怪事,魏剑生平杀伐果决,最是聪敏不过的人。惠儿更是善良温柔,怎么四个子女中多是些不成器的。他们的父亲还没死呢,就眼巴巴的赶来分财产。”

  “多嘴。”苏璎冷眼看了她一眼,颐言便不禁讷讷。

  魏剑的确不乏是一代明君,他并非是依靠父亲的王命登上王座的,而是上一任魏王昏庸无道,整日之至沉迷酒色。上行下效,佞臣一力迎合君主获得权位,朝中从此朝纲不振,法度形如虚设。

  黎民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魏剑不得已领兵造访,想要逼迫自己的父亲禅让,将王座的权利转移给自己的哥哥,也就是当时的太子殿下。但是他的哥哥却不相信魏剑领兵是为了自己,生怕自己的亲弟弟拥兵自重,所以干脆以自己父亲的名下征兵,发出檄文昭告天下,魏剑谋逆。

  那场战争不过维持了半年之久,民心所向,更何况还有魏剑是天生的统帅。即便是这样富有传奇色彩的君王,到最后依旧也有自己克服不了的东西。在对待子女的教育上,他是一个仁慈的父亲,却并非是个聪明的教导者。

  更何况这些年来独揽大权,魏剑做事独断专行,他晚年崇尚长生不老之术,虽然不像殷国的女王那样曾做出过大肆屠戮百姓的荒谬之事,但是大量供奉神灵,广招天下术士修炼灵丹妙药,所耗不知凡几。

  他的那两个儿子,恐怕也是想趁着此次定下大局,一举逼宫夺位吧。

  “我不能留在这里。”苏璎虽然是妖怪不能插手王位之争,但是既然魏剑将那方令牌交托给自己,起码也要把它送到正主手上才对,她凝眉,对小环说道:“宋公子如今人在哪里?”

  “他和公主与左相、钟将军在一起。两位殿下到底不敢太放肆,所以将他们都关了起来,想必是等大局已定之后再做定夺。”小环一五一十的说道,公主曾经嘱咐过,苏姑娘问起的问题全都要俱实以报,不必隐瞒。

  “你不必太担心。”苏璎笑了笑,起身往门外走去,“走吧,引我到你们公主那里去,这件事,差不多也该结束了。”

  小环一路都是从王宫里曲折幽僻的小路,饶是如此,也在路上看见几个士兵面目森冷的走来走去,然而小环似乎对王宫里分外熟悉,每次都能恰到好处的避开那些人。

  小环刚刚是从窗外听了阳信的吩咐来通知苏璎避开的,此刻虽然领了她来那房间,却不想院子外头站满了人,围得铁桶似的,连一只苍蝇恐怕都飞不进去。

  “这可怎么办……”小环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却蓦地发现眼前一黑,站在房间中走来走去的那个老者,可不就是左相大人么?

  奇怪,自己是怎么进来的,那些御林军便一个都没发现么?

  屋内的几个人也是一惊,那只觉得屋内不知哪里吹来一阵清风,眼前就多了两个妙龄的女子。定睛一看,不就是苏璎和小环么?

  兼渊倒是颇为镇定,见到苏璎微微颔首,示意一切无恙。左相虽然吃惊,但是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咳了一咳,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倒是钟将军一脸诧异,不知道好端端的这两个人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阳信一见苏璎便急切的围了上来,“父王如今情况可好?两位哥哥当真是疯魔了,如今闹起来,真是让魏国颜面无光。”

  “都到了这个时候,自然是谁先登基入主王座比较重要,谁还在乎旁人怎么看呢。”苏璎淡然一笑,“两位王子不可能做事如此冒失,就为了几句口角之争便吵了起来。只怕这次的事绝非巧合,恐怕是彼此都隐忍已久,此刻发难,倒真是要摊牌了。”

  “如今形势危急,我只担心父王知道,恐怕身体越发不好。”阳信自然知道她两位哥哥心底存着什么心思,只是三哥早些年便带着三嫂云游各地去了,王室不过他们兄妹三人,执掌王座也是这二人的事。谁知道那两个人竟然如此荒唐,做出这样让人笑话的事。

  “我为魏王服了药,他如今睡过去,不会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苏璎沉吟,看了看四周都是可信之人,便继续说道:“他们两个一定不会派兵惊扰王殿,那是自己往枪口上撞。现在的当务之急,其实是公主殿下,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阳信显得十分迷惘。

  苏璎笑了笑,从怀中掏出那方黑色的令牌,左相和钟将军一直暗中关注着这边的动向,一见苏璎拿出此物,几乎同时欺身往前踏了一步。

  “御林军守卫王都,你的两个哥哥之所以能指挥他们,完全是因为御林军的职责便是拱卫王氏。但是现在,魏王将这块令牌转交给你,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阳信摇了摇头,她知道这到底预示着什么,可是……“我从未起过这个念头,我只想让父王颐养天年,两位哥哥无论是谁继位,只要放过其中一个,然后励精图治,这便是我最大的心愿。”

  “公主殿下,恕微臣直言,无论是两位王子中的哪一个,恐怕都不足以担此大任。”左相知道时机一到,立刻直言上谏,他等着这个机会已经许久了,一见苏璎拿出令牌,便知道再也耽误不得。

  “殿下,魏国并非没有女王的先例。”钟震鸿低下头,不动神色的说道。

  阳信的神色变幻莫测,她垂下眼睫,喃喃叹了一口气。,但是苏璎却不知道,她是不是从一开始也起了角逐王座之心,人心难测诡谲,有时很难让人下一个定论。

  但是,这毕竟不是她能插手之事。苏璎微微笑了起来,她知道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那是天命,谁也不能更改的天命。

  果然,不久之后阳信就走了出去。外头兵器拔出来的声音唰唰如雨十分骇人,可是片刻的功夫那些兵器又立刻收回剑鞘,一群人整齐划一的高喊恭迎长公主殿下。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阳信的两个哥哥没有料到,其实他们的父亲威望远比他们要高得多。那块令牌御林军见了莫敢不从,甚至比所谓的谕旨还要有用。而此时此刻掌控了军权,就相当于已经一只脚踏上了王座。

  苏璎微微笑了起来,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她们也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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