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食堂风波
……
听老爷子说罢，一阵沉默。
良久，我才知道我要问点什么，“这个海排长……”
我想问他为什么这么做，却觉得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也许，真正的答案在海排长那里。
“现在看来，海排长是想通过施压东来，以竖立自己管理团队的威信与领导地位。东来认为自己遇上了一个糟糕的上级，那确实够糟糕的。面对上级这样的不合理管理方式，东来慢慢把自己界定为了一个管理受害者，开始负面情绪泛滥。愤怒，让他行为失控并有了报复的行为，沮丧，让他自暴自弃，心里的绝望，最后让他主动选择出局。”季老爷子郁郁地说，“这也是以前，我们部队一些军官存在的问题，管理问题。”
……
雨云盖天，星期天，训练场地，2排士兵们在抓紧时间在进行匍匐强化操练。
持枪、全负重、500米距离限时匍匐通过。
新兵们脸都黑了，训练服磨得出现坑坑洞洞，几乎都有皮肉损伤的情况。
训练场上除了班长们的哨声和指令，没再谁说话。
班长们觉得也很难受，但他们只能执行命令。
“停！”排长海立阔步走了过来。
士兵们赶紧集合，立定。
“6班长，你的兵没来齐啊？！”
6班长杜波面露难色，“报告排长，东来病倒了，暂时请假没参与训练。”
“什么病？！”海立语气严厉起来。
与年龄本身不相称的严厉。
“报告排长，感冒。大夫说这几天注意休息……”
海立会挥手打断杜波的话，“什么病？都是毛病！打仗的时候还轻伤不下火线，这就轻量度训练，一个感冒的借口就继续不了了？其余人继续训练，你，跟我去看看！”
杜波被海立揪走了，其余的人继续匍匐。
……
东来确实感冒了，此时正躺在床铺上睡觉。
但被子一下子没了。
东来睁开眼，排长海立瞪着眼看他，杜波想阻拦海立又不敢，也已经来不及了。
“排长……”东来两只胳膊支撑着自己在床上坐起来。
“谁是你排长！一点儿小伤小病就磨磨唧唧不上训练场，是不是个爷们？！想拖大家后腿怎么着？给我站起来！”
东来一阵苦楚，“报告排长，我……”
“给我站起来！！”海立语气再次严厉起来。
东来利索下床，立定。
海立鄙夷地看着动作利索的东来，对，就是鄙夷，那感觉是成功一眼瞧破了某一次伪装、逃避训练的鄙夷。
“给我训练去！”
杜波没敢开口，背后看着东来，使着眼色，意思是，去吧。
东来迟疑下，默默穿起衣服……
东来就这样来到了训练场。
……
训练场上，东来一言不发，要么大声“到！”“到！”“是！”……
要么训练，沉默地训练。
季然和关达不时担心地看着他，明显的挂在脸上，班里的几个老兵们也在担心他，隐在心里。
训练难得的休息间歇，东来径自走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坐在台阶上，傻傻出神，偶尔伸手抹去流出的鼻涕。
季然和关达走过来，各在两边坐下。
“东来……”关达吐出两个字，顿住。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劝慰这种事儿。
季然拍拍东来的肩膀，“我们明白你心里不舒服，遇到这号事情我也这样。但是东来，我们是战友是兄弟，我们不想你这样，心里不痛快跟我说说，发泄出来，别闷着。”
东来继续沉默。
“他海排长这样带兵，我估计大家心里都不服，大丈夫能屈能伸，我们先忍忍，找机会反映下意见。”季然继续安慰。
东来似乎有所想，转头望着季然。
然后站起身，打算回到序列中去，眼睛里透着失望和忧郁，
“当初觉得不参军会后悔……现在，真后悔参军。”
说罢，头也不回走开。
轮到季然和关达愣在那里，既然心里知道，东来不是后悔参军报国本身，是海立排长这个人，或者这样的人，在逐渐浇冷他原本一颗炙热的拳拳报国之心。
东来本是一个曾经热血沸腾的单纯之人，如今却心灰意冷。
季然也明白，现在的他还不足以让心灰意冷重燃星星之火。
……
季然不知道的是，海排长这种持续不断的训练管理方式，已经不止是带来心灰意冷的问题，此时的东来，心里已有隐隐退去之意。
他不是一个不能吃苦、不能牺牲奉献的新兵，只是，这样的部队，这样的军官，这样的管理，不是他能忍心留存两年“历练经验”说服自己的借口。
……
不放心班长们训练、更不放心在短时间内新兵们训练不出他想要的成绩，排长干脆接管了士兵们的日常训练，他决定亲自上阵。
更糟的是，2排长海立似乎盯上了东来。
也许他想给士兵们立个典型——这就是让我不爽的后果。
尽管他自己也知道知道可能导致他的不爽会有很多原因。
……
在又一次被训斥后，东来在被罚站。
阶梯上立定，后半只脚掌悬空在阶梯外面。
东来用两个前半只脚掌勉强用力支撑稳住身体，因为不断用力，畸形的脸上开始滴汗……
此时，惩罚和体罚渐渐模糊了边界。
作训间歇的季然不时担心望向这边，爱莫能助的担心。
约莫一小时后，第二次失去平衡后仰栽倒下去。
这一次摔倒，让东来被送进了医务室。
后来，季然猜测，东来是故意没有做保护动作，让自己进了医务室。
东来已经决绝地决定破釜沉舟。
……
季然隐隐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他想接近下东来，再次和他聊聊。
奈何养伤的东来已经沉默的不再开口。
……
那是一个让人无限惆怅的早晨。
晨训结束的官兵拉歌后，一队队鱼贯而入餐位。
谁也没注意，养伤停训的东来什么时候坐在了餐厅什么地方。
然后是1连进入餐厅……
2排长海立经过的时候，突然，一张椅子被抡了过来，海立本能反应挡了一下，结结实实砸在胳膊上……
紧接着一个人影扑了上来，压上去就打。
那人影正式东来。
突如其来的事情惊懵了周围入座吃饭的官兵，然后迅即反应过来，生拉活拽分开了奋力扑打的东来。
也被惊懵的2排长海立却没反应过来，只是本能的护住要害。
6班长说，其实，海立那时候已经放弃。
什么放弃？放弃什么？为什么放弃？
季然并不知道。
……
事情一旦闹大，往往很容易回归公正。
于是调查结果很快水落石出。
于是一系列通告警告处分接踵而来。
1连长和指导员被处分责令提前退役。
营团级一批干部均被警告。
海立排长，则先被调离指挥员岗位，随后经过谈话、考核与心理测试，认定为“不具备军队基层指挥者素养”，鉴于其带来的严重恶劣影响，随后被勒令立即退出现役。
据说，海排长的管理风格“遗传”于家风，他父亲是某大型传统企业中层管理，那家企业一向以严苛的员工管理著称……
自然，这些都已是后话了……
……
会议室内，一片肃静。
椭圆的大长桌，一侧，是几位营团级干部，居中的是团政委，旁边坐着的是监督军纪的师部代表。
桌子另一侧，是士兵东来。
“东来同志，很遗憾发生这些本不该发生的事情，针对这起在新兵训练中措施不当、体罚新兵的虐待行为，我们已经接受了组织上的处分，降职降级裁撤了一些军事干部，并以此通报全军引以为戒。我们也认为，我们的军官思想作风和培训考核体制也存在部分长期忽视的问题，这也是今后我们即将整改的重点方向。”团政委扶扶眼镜，威严而干练，“我们也想听听你的意见，并希望你在今后的军营生涯中，牢记军人荣誉与责任使命，继续贡献自己当初保家卫国的一腔热血热情！”
东来沉默无语。
良久，东来缓慢而坚定，
“请批准我退役。”
军官们面面相觑。
“请部队批准我退役，我想回地方去……我的热情，已经没有了……”
东来起立、敬礼。
……
东来走了，带着一份遗憾、满腹委屈与失落黯然……
……
走的人走了，留下来的人还要继续。
随着时光流逝，大家也逐渐淡忘了那个开始意气风发投身军队后来悻悻而归的不幸年轻人。
季然没有忘记，只是不忍心里再去想起。
每当记忆泛起，他心底反反复复告诫自己的一句话就是：
将来不要成为海排长那样的人。
……
但一个新的微妙问题也在连队新兵群中悄然而生：今后，部队是继续狠抓训练看成绩？还是和谐官兵关系强化凝聚力？
到底，一场“关爱战友、狠抓训练”的主题动员会，团政委下连队亲自主持，指明了未来作训方向：
“我们部队基层干部，一定要注意把握好政治上的同志关系、处理好工作上的协作关系、掌控好生活上的战友关系。
战友应该是什么样的？是亲过兄弟、生死与共、肝胆相照的战友！
干部要关心下属，爱护士兵，主动反思是否在管理方面存在不足，是否在训练方面不够关心士兵，是否官兵之间相互尊重支持？！
一支军队，团结，勇敢，顽强，是军人战斗必胜必须具有的精神品质，是我们作为人民军队的真正灵魂，也是我们立于不败之地的核心精髓所在。
我们今后的军队基层建设，一定要加强军魂的建设和确立，在努力发展装备，提高科技水平的时候，不忘铸造勇敢顽强、不怕牺牲的军人精神、军魂！提高军人的荣誉感和使命感！
我们要坚定革命军队的理想和信念，顾全大局、严守纪律、紧密团结，发扬人民解放军艰苦奋斗、爱国奉献、勇于牺牲、坚忍不拔的优良传统！
未来战场上，对手实力强大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丧失了敢打敢拼、吃苦耐劳和敢于牺牲的精神！！！
现代战争，纵然有科技和装备的因素，有战略和战术的因素。但决定最终胜败的，一定是人，是勇敢顽强、不怕牺牲的战斗精神！
……”
掌声四起，群情激昂……
季然在平淡鼓掌，在大家被点燃激情的同时，他自己心里想要的答案，并没有找到。
……
砥砺前行，继往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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