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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四十七章


  可信中的笔迹却又明显不是曹寅的。其下方给了一个地址,看来发信人的意思很明显,要她循着地址去找他。

  左思右想终抵不过好奇,次日阿溪用自己两个月的月例贿赂了采办太监,自己上穿他的衣服扮成他的模样冒雨混出了宫。

  信中的地址离是个极简陋的客店,里面住的都是些走江湖摆摊卖艺者、街边招揽客人的野娼以及进京赶考的穷书生,见阿溪身着太监服,厅堂中的人们免不得多扫了她几眼。找到了信中的门牌扣了门,好几刻后才有人来将门打开。

  那人竟是玉锦章。

  阿溪皱着眉:“信是你给我写的?”

  玉锦章没做声,只是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将她让进屋里。

  屋内与屋外,房门隔开了两番洞天。外面走廊墙皮剥落,地板腐朽,污水横流,耗子蚊蝇者甚众,可里屋却如雪洞般,一应都是洁白的物事。除了一张白枕衾的橡子床外只有一张橡子小几和两只杌子。唯一显眼的倒是墙上挂着的一幅画,画的是个手搁在象牙台上的青衣旦,服饰是“思凡”那一出。画中人虽只有侧脸,可落落数笔就能看出所画之人乃是玉锦章本人。

  作画人还在下头提有四行绝句:桃李芳年冰雪身,青鞋席帽走风尘。铁衣毳帐三千里,刀软弓欹为玉人。

  落款为钱易之。

  她端详了几眼,赞道:“好诗!”

  “哦?”玉锦章见她在看画,也点点头:“好诗不假。”说罢他给阿溪斟上一盏热气腾腾的清茶。

  她伸手端过,但见绿蓉如螺、白毫引露,一盏嫩绿颗粒游滑自如仿若浸于香油,香如旗展,扑面而来。

  见她害怕不敢饮,他笑笑:“这是洞庭的‘吓煞人’香,一旗一叶的上上品,里头那位都不见得能喝上。”

  谅他也没必要害她。阿溪张嘴将茶饮了半杯,果然香气馥郁,绕肚回肠,不绝如缕。

  “啧。”他叹,斟起自个那盏小口细品着:“牛嚼牡丹。”

  “你找我来就为品茶?”阿溪早就不耐烦了:“那你可找错人了,我对此一窍不通。”

  “嗯。几年不见,口舌功夫有长进。”玉锦章眯眼上下打量着她:“出落得也更出挑了,你难道便不想知道是怎样的一家子生出了你这冰肌玉骨的尤物。”

  阿溪心中一动:“我自是呼延将军的女儿。”

  “明知这话连自己都骗不过,还说它作甚。”

  “成,成。”时隔三年,再度同他辩驳阿溪又一次彻底败下阵来,只有实话实说:“我不知道,也想知道。”

  “说起你这家人。“玉锦章慨叹道:“……真是混账。为了自家儿子的锦绣前程,寒冬腊月的,竟忍心将自己刚出生的女儿抛在齐化门根儿。”

  什么……前程?阿溪此前一直认为自己就是京城难民的孩子,父母无力抚养才将她弃了,因此她对自己从未谋面的父母并无怨怼。可听玉锦章这样一说,这事仿佛还另有隐情。

  “你的意思,我的生身父母还有个儿子?可扔掉我与否跟他的前途有甚关系?这话说不通啊。”

  玉锦章没理她,接着向下说:“要说你这哥哥,那绝对是混账中的混账,明知自己这位置是妹子差点用命换来的,可他偏就不知珍惜,反而日日弄鹰走犬、吃酒逛窑,写些歪诗——什么宝炬烟销尽,金炉炭未残。小窗通日影,丛杏杂烟燃——你说是不是啊,曹小姐?”

  “放你的狗屁!”阿溪猛地站起身来,膝盖顶翻了茶几,细瓷粉定茶盏啪地碎成了千万片,茶汁溅了两人一身。她从未骂过人,而此时惊怒过甚,这话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

  “告辞!”

  “别急走,别急走。”玉锦章抖抖沾满茶水的袍角,拦在她跟前:“你可知我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是你那无咎,他早就怀疑了!你也不想想,为什么孙嬷嬷生了曹寅三年后还能做乳母,还能用乳汁哺他一年——寻常的孩子一岁上头奶就断了!只能说明她又生了另一个。还有,为什么吴茂厚会第一眼直觉将你认成曹寅的妹子?

  “这些线索,寻常人是压根不会将它们连在一处的。可万岁爷又何止心沉似海,你大概只是随口提了一提,他就上了心,当日就派人去查了宗人府的卷宗,结果查出了最重要的一点——宗谱记载孙嬷嬷正月廿六生了个女孩,但在当天就夭折了,可呼延大人却在正月廿七捡到了你。你说这会是巧合?

  “那人行动不慎,暴露在了我们的眼皮底下——我的人跟着他,才慢慢发现了端倪。”说着递给阿溪一篇卷宗:“这是那宗谱的拓本,你看看吧。上面还记载了曹家女儿耳后有颗红痣,我现在就能瞧见它正好端端地在你耳后呢。”

  阿溪脸色蜡黄,嘴唇上也没有丝毫血色,她拒绝了玉锦章递过来的卷宗:“造…造的。我不信。”

  此刻她多希望自己是瞎子、聋子或者就此死了,这样都能免于知道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

  “那他们也没理由扔了我……”

  玉锦章微微一笑,不再勉强,将卷宗收进了袖口:“皇子甫一坠地,就配有乳媪四十人,保姆乳母各八人,此外又有针线上人,浆洗上人,灯火上人,锅灶上人。这么多人,谁不想哺育皇子?自然争着抢着挤破了脑袋。曹家乃是包衣世家,照理说永无出头之日,可那孙嬷嬷姿容绝丽又岂甘为池中物,见生的是个女娃就自作主张弃了,而后立刻就跑到太皇太后面前哭了几哭——就算狼失了崽子都会叼个婴儿来抚养,更何况是人?老佛爷心一软就答允了。曹家人命好,或许是把你的好命都用光了,那阿哥后来登基做了皇帝,曹家的荣华富贵就如同滔滔的江水般延绵不断,又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不过跟康熙比起来那曹寅就是个二流货,你相信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曹家连君子都算不上,发达不了多久的。”

  想起上元节孙嬷嬷坚决拒自己于门外时曹老爷的束手无策和曹寅的无可奈何,阿溪心寒了。可能二十五年前也曾经有过一模一样的场景,下人将刚刚出生的小姐抱走时,他们或许也也就这样看着,眼睁睁地看着,只是救不得。

  二十五年后这场景再度上演,一样的人,一样的结局,好一场轮回。

  她终于相信了玉锦章所说的一切。

  “这事皇帝四年前就知道,原以为他会告诉你,可我们还是低估了他的心机——或者低估了他爱你的程度。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人,真的,从来没有。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究竟有多爱你,为了带你远离是非之地,他用了半年,一步一步设了无数个局,直教把人逼得半分活路也无。”说道这里他红了眼睛:“他带你走后就如同遁了地,再没了半分行迹——我玉锦章一生不服天地,可独独是服他的。本来一切都尽在他掌握之中,可谁成想就连老天也不想叫你们好过。你说说,人再能算,却算得过天吗?”

  深呼口气压制的内心的波涛翻涌,他继续道:“从来没人能够不犯错误,就像从来没人能够不哀愁一样。现在你一切都晓得了,我知道你从前和曹寅有过一段,但愿你们没做出什么□□的事来。”

  □□!这个词像最后的一星火焰,引爆了积蓄已久的□□桶,阿溪先是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随即爆发出一阵嗬嗬之声。曾经夜夜同榻而眠共度春宵者竟是自己亲生兄长,谅谁也不能接受。

  她忽然扭头就向坚硬的墙壁奔去,玉锦章阻拦不急,将那墙撞的抖了两抖,崩出了一墙血点子,像极了洁白宣纸中晕染的点点红梅。阿溪体弱力道小,一撞不成又准备再撞第二下,玉锦章赶忙拦腰抱住她:“你先静一静,我话还没说完,听我说完再寻死也不迟。”

  他拿出帕子捂住她头上的伤口:“这事不光是我知道,我的同僚已经禀报了少主,此番将这事告诉你也是他的意图。”

  他不敢与她对视,她的眼神此时已不像是人类了,反而像一只绝望的小兽。看她这副模样,他本不愿再继续说了,可若不说,这一切的努力就只能功亏一篑。

  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道:“少主说了,要你为我们做一件事,不然就让你们兄妹俩…身败名裂。”他扭过头去:“你走吧。我打听清楚你三个月后年满出宫,届时我会派人来接你。”

  她看上去令人害怕,他简直一刻也不想留她在这里了。

  沉静了好一阵,阿溪反而平静了下来:“瑛娘从前也是为你们做事的?”

  “是。”

  “你们一同绑了揆方?”

  “对。那家伙是软蛋,一打就什么都招了。可不知皇帝召瑛娘进宫说了些什么,当晚她就偷偷放了揆方,也再不为我们做事了。”

  “所以瑛娘是你们逼死的。”

  “不不不。”玉锦章摆手拒绝:“天地良心,我只是在头天晚上她来找我时对她说过,如果揆方愿意在府中给她一个位分——哪怕是三等四等的小妾,我就替她做假死案令她过安稳日子。可谁知她对揆方已失望,第二天人就挂在了梁上。我记得我好像同你说过,她啊,不过只是求仁得仁。”

  阿溪微哂,指着墙上那幅画:“这是钱辰画的吧。玉锦章,你总说旁人可怜,可我看来,最可怜之人莫过于你。”

  说完后,她掀掉头顶凝满血渍的帕子,捧过采办太监的红丝绒结顶盖帽径自摔门而出。

  玉锦章如石像般呆在了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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