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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八章


  近年来蒙古诸部纷争不休,札萨克图汗与土谢图汗反目成仇,博硕克图汗噶尔丹趁机与札萨克图汗结盟,杀掉土谢图汗后在罗刹国的怂恿下以追击喀尔喀为借口挥师南下,锋芒直指京城。皇帝于七月初亲征喀尔喀,一路追击,在昭莫多大败准噶尔叛军,可那车臣汗却仍诈降后逃脱了。因军中粮草不足,皇帝只能暂且从准噶尔班师回朝。

  回京那日一扫多日以来的连绵淫雨,北京城四外暖阳煦煦,晴空万里。

  皇帝回到宫中先去了慈宁宫请两位太后的安、在上书房面会见了内阁大学士以及诸大臣,下午又召来了大阿哥保清和太子保成来考校学问。保清稳重,规规矩矩见了礼;保成正在牙牙学语,一见到阿玛就摇摇晃晃走过来要抱抱。

  忙完这一切,直到天暗下来才回到了乾清宫。眼见张万强一路的欲言又止,心下奇怪,便问:“公公,你有话想要对朕说?”

  张万强眉毛簇成了疙瘩,将众人驱散跪下启奏道:“回皇上,御膳房一宫女自打几日前出宫一趟回来后就发了疯病,自个将头发一缕一缕地从头上薅下来,拦着还好,若不拦着就继续薅。浑身力气折腾完了就一声不响躺在榻上,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谁劝也不听,眼看着是不活了。禀了贵妃,娘娘说叫送去宫外的吉征房,可那地方向来都是痨病人等死才去的,若去了就真的活不成了……奴才就斗胆拖了两天,等您回来问问您的意思。”

  手中的玉如意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皇帝脸色变了:“可是她?”

  他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回皇上,是。”

  “她现在在哪?”

  “奴才给她安置在了钟粹宫耳房中。”

  “带我过去!”

  钟粹宫中有几个粗使宫人,见到张万强纷纷见礼:“谙达好。”

  “你们先下去吧,我带人来瞧瞧姑娘。”

  几人正巴不得这句话,应了一声后快速退了出去。

  皇帝疾步进屋,晚间风大了起来,屋内升了蜡烛,秋风吹得窗框飒飒作响。他终于看见了阔别三年的阿溪,她在木榻上裹着一副被子向内躺着,头发被揪掉了好些,头上坑坑洼洼,有血浆在发丝间粘连。

  弯下腰去轻轻推了推她,阿溪浑身一阵痉挛,尖叫了一声,溜到了床尾。

  “这本不是你的错,若你因此不想活……”他从腰间拔出自己常用的鎏金牛角鲨皮匕首,拔刀出鞘,幽蓝的刀锋闪着冷凝的寒光。伸手将它递给她,他沉声道:“我给你个了断。”

  阿溪瞪大了眼,飞快地将匕首接过,冰冷的分量压得她手腕子一沉。

  她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他离远了些,不动声色地瞧着她。

  她身上剧烈地颤抖了起来,烈火油烹般煎熬着,泪水顺鼻梁而下。终于手松了松,匕首悄无声息地滑在了厚厚的地毯上,而她再没有去拾。

  “阿溪。”见她醒悟,他紧步上前心疼地搂她入怀:“阿溪别怕,我在这呢……我在这呢。”

  “不是我的错?”她喃喃。

  “不是你的错……是我欠了你,我欠了你太多……”手掌在她头顶后背来回摩挲着,他悄声道:“你永远是最好最好的姑娘——想喝酥酪吗?”

  她在他怀中拼命点头。

  皇帝冲张万强使了个眼色,他立刻躬身退下。

  “头发弄成这样就不好看了。”他揉揉她的头,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往后切不可再作践自己,哪怕是为着我。”

  她在他身上埋着头不肯出来:“他们都说你去大草原打仗了。”

  “嗯,去了。赶跑了豺狼,人民才能安生。”

  阿溪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目光相接处,三年的别离登时化为了乌有,一切尽在不言中。

  晚膳上桌,皆是些时令菜蔬清粥,几碟细点,一盏热气氤氲的酥酪。许久没有这样舒服地吃过一顿饭了。两人动了箸,屋中一时静默,唯有叮叮的碗筷碰撞之声,窸窸窣窣,几乎微不可闻。

  用罢饭,他出了身薄薄的汗,起身将巴图鲁坎肩脱下,她一阵慌乱,不及放下汤匙就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角:“你要走了吗?”

  他终归还是要走了。相会有期亦无期,虽只隔了几道宫墙,可经此一别,天涯海角,恐再无相见之日。

  见她眼神凄迷,他握住她的手,才惊觉这压根就不像一双女人的手。手掌、虎口、指肚处均结了蝉蛹般厚厚的茧子,虎口因过度的劳作而向外扩着,看起来十分骇人。却不敢想象这几年她在御膳房究竟受了多少苦。

  将她双手攥在掌心,几乎要落下泪来:“我不走,就留在这陪你。”

  入夜后,房中熄了灯,两人并头躺在榻上。她闻见了他身上所熏清冷的苍术香,乾清宫中常有的味道,是她旧日生活的最后一缕回忆。

  她侧脸看着他:“我从前总想着和你到处走走,现在我去不成了,你一定要代我去。先去星宿海,几暇格物写得很好,可没自己亲眼看见总是不作数的,要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也补在上面。再要去看看苏州虎丘的玉蝶梅,捉几尾洞庭的鲤鱼……扬州要多去几回,天宁寺里的竹子最美。那里是我的家,可我回不去了……”

  “嗯。”

  “还有求你代我好生看顾曹家,做他们的女儿,我却没有在膝下尽过一天孝。不要眼看着他们树倒猢狲散……这事怨不得他们,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

  “嗯。”

  她抚了抚他的脸,那里被塞外的风沙日晒变得黝黑,他眼窝深陷,下巴上布满了细小的胡茬。

  “我知道我贪心,不过你还得答应我最后一件事——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别难过……不,只难过一下下、一小下下就好。之后,你这辈子都要好好的,不能再寻短见,不准再想起我来。”

  半晌沉寂。

  “我答应你,都答应,我保证。”他悲痛欲绝,将被子蒙在她头上,不愿她看见自己满脸泪痕:“时候不早了,赶紧睡吧。”

  “无咎……”厚厚的被子盖着他们两个,像一对儿小小的蝶儿。她在被子下拥住他,用袖口替他拭干泪水,悄声道:“从那个骗子手里买到地图,见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此后种种,我从未后悔过。”

  他亦抱紧了她,黑暗中传来了阵阵饮泣,宛如无数涌动着的黑色浪花,铜漏声声,转过这个涯岸就消失不见了。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无咎,你允了我这么多,那我也允你一件事,好不好?若有来世,你若不是天子,那我就做莫愁,我们大抵该是一对平平凡凡的夫妻罢。可能会在某个草长莺飞二月天里旅至京城,那时候,我会和你手牵着手,在明媚阳光下一齐走过十里长安街。要牵一辈子,永远永远不松开。

  那夜两人相拥而眠,有他在身旁,自是一夜好梦。清晨醒来,天光大亮,他要要一早前往乾清门听政,已然匆匆起身离去。枕衾平平展展,却是春梦一场,了无踪影。

  手指抚过衣领处,不经意间,却触到了一丝丝濡湿冰凉的水迹。

  她怅然叹息,双手颤抖,攥住领口。那处泪痕,未及干透,却是他留给她最后的痕迹。

  揽衣推枕走下床,打开窗子,晨风拂面,满地银月清晖转眼间化成了铺排在天际的七彩朝霞,萦红绕碧,翻了几番,最终漾成了一片潋滟的金黄。

  这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见到他。

  三个月后阿溪年满出宫,玉锦章派来接她的车驾准时等在了端门口。彼时北京已然入冬,铅灰色的云块在凝重的苍穹中挪动着,寒冽的北风带走了最后一片干枯焦黄的梧桐叶子。

  车架一路往南带着她到了金陵,在一座大宅子里看见了等候已久的玉锦章。

  “来啦?”他熟络地招呼着她:“这一路倒快,我还寻思着多等两天呢。”

  随即阿溪就得知了他们要她做的事。在江浙苏杭一带,明末遗民、文人士子以砥砺文章之名,以东林党后继为己任,兴团结社而创“复社”,玉锦章便为社中一员。虽名为如此,其实仍是反清复明。因其根深错节盘踞于江野,朝廷多番取缔未果,遂派仕人打入其中意图从内瓦解。而所派之人为首者便是曹寅。

  坊间传言那江宁织造曹寅乃是个大大的妙人,为人豁达、玉树临风抑且风流不羁,初到金陵便风头无两。而今来此数年,于金陵署中设楝亭为居所并以其为号,广开宴席结交权贵绿林之士、游刃有余于黑白两路之间,整个金陵提及此人莫不交口称赞。

  至于他夜夜携妓归家宴饮承欢,夫人曹殷氏气结卧病,面呈铅容,神志昏聩终至黯然归天之事则属细枝末节,很少人提及,甚至有人将之引为风流姿态加以赞誉。曹大人重情,为妻守孝三月,三月后即广发帖子迎娶了苏州织造李旭东之妹李氏。婚礼办得极其辉煌盛大,彼时轰动了大半个金陵城。

  曹寅在经管盐课的同时不断稳固着自己在复社的实力,将复社中数位骨干思想同化后渡为己用。社中从此成了两大派,一派以曹寅为首拥护当今万岁,一派则为玉锦章之流,襄助吴三桂之孙、大周朝成华帝吴世蟠,就是他口中的少主。

  曹派势强,把握权柄后便开始清扫旧派,借势列出了三大章、近千人江南复社成员名单,拟开春进京朝谒时呈送皇帝。玉锦章等人数次前往楝亭盗取均中埋伏而失败,曹寅将捉到的盗贼均斩首示众,鞭尸于城外。玉锦章数次侥幸逃脱,这才又想到了美人计,给少主荐了呼延黛溪。

  所以她的任务就是混在府内舞女中与玉锦章里应外合盗取名册。

  对于这个任务她并不排斥,因为她晓得一旦将名册送上去,即便皇帝有意绥靖,朝中有一些顽固的满洲亲贵依旧不依不饶。

  此事如果曝于光下,江南只怕又会降临一场几十年前那般血流成河之灾。

  舞女顾名思义需善歌舞,可阿溪对此一窍不通,只有先练熟一支舞曲再谈入府之事。玉锦章待她如宾,尤有善意,今年不同往年,大年初一便暖了起来,他在那日停了她的舞蹈练习,放她出门去逛逛金陵的街市。

  她本无丝毫兴致,可不忍拂去他的一番好意,便在街上茫无目的的兜了几个圈子。在路口小摊上吃了一盏滚了再滚、加了桂花洋糖的藕粉汤圆,转过秦淮河贡院街旁的夫子庙,就到了乌衣巷中。

  白云苍狗,倏忽百年,乌衣巷已成别姓画梁,再不见晋时门阀世家乌衣流连之景。但见车如流水、马如游龙,满街商铺鳞次栉比,绮罗珠翠琳琅满目。阿溪走进一家珠宝店,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些摆在金丝绒垫子上的首饰,珍奇孤品亦大有罗列。这些并非她所好,正欲退出,却在门前的红木架子上发现了个有趣的物事。

  是个二指大小、纯银打制的兔子摆件,端的灵动无双、纤毫毕现。眼部不同于寻常兔子镶红宝石,这只兔子眼中灌了赤金,做成了一只金眼睛兔子。

  随手拿起把玩,就有珠宝店的伙计凑上前来:“姑娘儿,您眼光真好,拿的可是本店顶顶稀罕的宝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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