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香港中环

        3天只睡了7小时的千越总算干完活儿准备打道回府。这是千越干投资银行的第7年，当前她的职位是头部外资投行k公司的副总裁。别看职位里有一个总裁，却只是一个膨胀的名头，千越下面也没几个人。这一行薪资高，对应的工作强度也大，忙季早上4点以后睡甚至通宵都是常态，而一年四个季节、12个月、365天基本上都是忙季，但再晚睡第二天也得早上10点爬起来上班。

        千越是k公司铁面魔女一般的存在，在同事看来，她做事儿要求高，对下属要求严格，但对自己更是格外严厉，她仿佛一个工作机器，在这样的环境里孜孜不倦地追求效率，而对工作本身之外的东西兴趣缺缺。这几年她都是招新人的面试里负责压力面的面试官，即在面试时候扮黑脸挑战员工心理素质，被她面过的员工都谈千越色变。

        走出办公楼的千越拖着疲惫的身躯打车回家补眠，一个大项目终于告一段落，之后就等港交所的反馈了。千越现在租住在湾仔的一间酒店公寓里，她在这个酒店公寓里住了5年，但这个屋子却依然仍是酒店的样子，新添的家具寥寥无几，灶台压根没有用过，装饰一律黑白灰再难寻其他颜色。回到家，千越卸完妆之后把自己丢进床里，胡乱踢几下被子后就陷入沉睡。

        没过多久，她被电话吵醒，千越长期待命，对电话声音极度敏感。她接起老板的电话，被通知新分到了一个项目，客户是内地的一家医药服务商叫做迈格科技。她从不推项目，这个项目也不例外。虽然因为不推项目，她成为了组里最受欢迎的螺丝钉，但也因此忙到长期看不见日光。短暂的休息结束，她赶紧爬起来回办公室。可能对于千越而言，办公室才是家，毕竟她在办公室待的时长远超在家待的时长。

        凌晨2点，千越较早收工。她抬起头发现自己的上级susan发邮件让项目组大家去公司楼下的酒吧喝酒。这也是这个行业的文化之一，凌晨的小酌，社交的工具。千越经常因为忙而缺旷这样的活动，但一直不去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孤芳自赏了。于是千越匆匆收拾好东西来到楼下的酒吧，找到自己组里的人。她点了一杯度数不高的酒，坐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凌晨2点的酒吧里，摩肩接踵，幽暗的灯光下，大家在为自己的利益虚与委蛇。千越想撤，但上级没走，自己也不能撤退，只能坐着。

        这时候，susan走到千越面前，跟千越寒暄到：“cat，你今天居然出现了，我好久都没有见到你了。”catherine是千越的英文名，简称cat，虽然表意是猫，却没人会把千越当作猫。外资行虽然大部分都是中国人，但是却基本没有人用中文名，互相之间也不知道对方的中文名是什么。千越觉得这样的传统给了自己安全感，因为没人知道自己的中文名，自己就仿佛有了一块专门留给生活的自留地，这块小小的空间没有被工作里的心浮气躁和繁华喧嚣侵蚀。

        跟千越一样，susan大学毕业就进入k公司，但是她比千越早入行两年，现在已经是比千越更高一级的执行董事了，可以独立负责一个项目。在跳槽频繁的行业里，小组里面大多数人都是来了又走，最后只有几个人一直没变过，susan和千越就在其中。susan和千越不同，她在美国长大，家庭富足，一年前结束爱情长跑，和大学同学步入婚姻。她和投行里其他气场两米、效率重于生命、工作重于生活的职场女性不一样，她气场相对温和，是大家都喜欢的好好先生。susan从千越在k公司做实习生开始，一路都是千越的上级，对千越也多加照拂。

        susan今日心事重重，喝了很多酒，她拉着千越开始絮絮叨叨地说着项目的事儿，喝了几杯之后，她叹了口气，话题一转，开始对千越说到：“我发现我不能怀孕了。我们上周去检查，医生说是我的问题。我俩都怀疑我这些年工作时间太长把身子拼坏了。其实我入行的时候就担心过这个，但一直以为是小概率事件，没想到真会运气那么背摊上这个事儿。唉，你不要告诉别人。之后你也尽量不要那么拼命了，要多注重身体，老话说得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昨天启动的那个项目能推就推掉呗，你现在已经同时上7个项目了，已经是我们组最多的了，完全能找理由推掉啊。“

        千越笑笑没有说话，她不太习惯和职场的同事沟通私人生活，哪怕那个人是一直照拂自己的susan，但却不妨碍她体会到susan话里的后悔和劝慰。千越的眼神透过susan看向她背后的灯红酒绿；自己却仿佛依然困在黑匣子里，四周幽闭；亦或者是浮潜在浅海，偶尔才能够浮上水面呼吸。身旁那么多人，可这世界却寂静无声。她想到了日本，那些年里很多人也是为工作奉献了所有的青春和时间，在格子间里面度过一生，但是最后却是换来日本经济失落的三十年。那一代的很多人无伴侣、无子嗣、无故友，垂垂老矣，宛若西斜日落，没有在这个世界留下痕迹。她在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呢？

        第二天，千越赶上一大早的飞机去往f市的周氏医药开会。客户周氏医药是正在筹备上市的医药企业，在业内算是独领风骚。周氏医药原本是由一位老中医创立的，后来从中药起步逐渐做了更多的商业化研发，发展得风生水起。周氏医药算是一个家族企业，三代人都在企业中做管理。千越跟了这个项目半年了，已经在准备招股书最后的定稿发行了。

        招股书定稿会是连着三天的每天8小时会议，席间投行、公司、律所、会计师事务所互相磋商，商定细节。而k公司作为主承销商，则在积极协调会议。三天后，大家终于对招股书的细节达成一致。

        会议结束后，客户邀请大家前往一家高级餐厅聚餐。这样的聚餐对于千越来说也是客户关系管理的一部分，自然不能拒绝。之前公司里美国的同事为了拿项目和客户一起去参加马拉松；还有甚者，和客户公司的cfo每天在公园一起跑步，跑了半年。这样看来，一起和客户吃饭已经是很友好的了。

        饭桌上觥筹交错，宾客尽欢。这些年千越也免不了客户应酬，虽然在外资，酒桌文化较少，但也偶尔得喝上几杯，这些年下来酒量练习得也不错。

        席间，千越出门补妆，在走廊里遇到了迎面走来的周氏医药第三代继承人周仲南。这位第三代管理层与千越年纪相仿，做事干练狠辣。

        千越寒暄道：“周总，这么巧！这几日效率很高，项目进展很顺利，感谢您今日这桌佳宴，我们也会继续努力。”

        周仲南也笑答：“你们很专业，不愧是全球top的投行，相信有你们在，我们肯定能定个好价。”

        千越正要回话，却发现周仲南抬着手近身搭上了她的腰，之后顺着衣服的腰线渐渐往下滑。她今天穿了件黑色的改良版旗袍，凸显身材玲珑有致。周仲南的手从腰滑到后背，手掌覆上来打着圈。

        千越内心既震惊又厌恶，赶紧往后撤开，沉声到：“周总，您这是做什么？”

        周仲南看着千越剧烈的反应，脸也沉了下来，但二人也不会撕破脸，毕竟几十亿的项目还在进程中，百亿的公司还在等着上市，撕破脸等于项目告吹，对于双方来说是不划算的。周仲南假笑了一下，貌似小菜一碟地说：“没什么，有点喝醉了。”仿佛只是在为刚刚突然打的一个喷嚏道歉。他快步离去，原地留下千越皱着眉头。

        回座后，千越还是得维持专业的态度去应酬客户，仿佛刚刚那个小插曲对她没有任何影响。周仲南则坐在桌的对角，似笑非笑。可是，夜半，千越久久地坐在浴缸里。透过浴室的袅袅雾气能看到，她的后腰搓红了一片。

        在千越6年前刚入行做分析师的时候，也见过相似的情况。当时千越作为小朋友，和上级一起出席客户会议。那家公司基本都是男性管理层，对于女性的投行上层极不信任，认为女性不够理性，不够卖命，不能熬夜，不够聪明；哪怕他们面前的这位女性在学历和工作能力上都是一顶一的。会议期间，公司管理层的言语里都透露着对那位女性执行董事的不认可。后来的庆功宴上，客户公司的土老板甚至直接趴在了那位女性执行董事的身上，而那位女执行董事却只能撤身远离，不敢有更多的纷争和投诉。毕竟如果客户关系管理得当，他们将给公司带来多则上亿的收入。对比之下，这位女性执行董事，却是随时可以被替换掉的，而她还有读国际学校的儿子和沉重的房贷。事后，这位已经很接近升职的执行董事很快离开了公司。回看行业里各公司职级最高的管理董事中，女性只有零星几人，这不是没有原因。虽然千越身上没有那么多沉重的经济担子，但她也不敢把这件事捅出来，毕竟当年的噩梦还历历在目。

        三天后，千越转战a市，工作重心转向那个刚刚分到的新项目。这家医药服务商叫迈格科技，是医药行业的一家生物科技公司，主攻细胞治疗，即利用患者的细胞对器官进行修复的治疗方法，例如利用患者的细胞在体外培养好人体组织用于替代已经坏死的组织。他们公司算是细胞疗法前沿的公司了，目前还在不断创新，希望以后可以在体外培养器官用于移植，但器官的移植还只能是愿景，难以实现。他们的管理层基本上都是生物博士，最近在计划做一轮c轮融资。投行的业务虽然主要覆盖上市前的融资轮次和上市本身，但足够优秀的早期的项目也会覆盖，因为可以更早地和有潜力的客户培养好关系，提前锁定之后潜在的上市项目。这家公司目前还没有确定聘用哪家投行作为融资顾问，但k公司闻到钱的味道就赶紧内部立项，准备好材料来向迈格推介自己。

        a市，千越与k公司的其他同事们会合之后，一起走进迈格科技的会议室。这是一家很年轻的公司，工作氛围也很轻松，让人感受不到等级分化和金规玉律，是典型的创业公司鼓励创新的氛围。

        他们提前到了，坐在会议室里等待着客户方的管理层，千越作为主讲人则在反复温习自己即将演示的材料。不一会儿，敲门声响起，公司创始人走了进来。千越闻声赶紧抬头起身准备握手递名片。但当抬眸的时候，千越却一下子了僵住了。对面站着三位公司的创始人，其中一位，竟然是许久不见的陆柯。千越自然做过三位创始人的功课，但了解到的都是英文名，万万没想到其中一位是陆柯。

        susan是这个项目里千越的上级，她介绍完自己之后，发现千越一直没说话，就用手肘轻轻提醒了千越一下，千越赶紧回神，回归到工作状态，依次给三个人双手伸出递出名片：“您好，我是k公司的catherine，之后还请多多关照。”

        她走到陆柯面前，仿佛陆柯和其他两人没有任何区别，她依然双手伸出递出名片，微笑着说：“您好，我是k公司的catherine，您是luke吧，之后还请多多关照。”表面上还是那个在工作状态的千越，实际上内心却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陆柯停顿了一下，笑开，看着千越的眼睛说：“好久不见。”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位老熟人了，那部分记忆仿佛已经在脑海中归档、封存，再也不会被拿出来。可过去的影子，有自己的脾气，又怎么能轻易地道别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星星没有交汇的轨迹，而是纵然轨迹交汇，却在转瞬间无处寻觅。只叹，春风雨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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