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春榭之雪

其实玄楼内心也颇为无奈。他本想着此番装睡，卿晗进门后若见他正休息，应该就会离去了，待他醒了好再过来叙旧。

        可谁知，这小伙子心情也忒迫切了些，直接搬凳子蹲他旁边等着了。

        照此局面，他似乎是不醒不行了。

        玄楼心里叹了口气，缓缓睁眼，朝对方笑了下：“唔，是卿晗啊，什么时候来的？吃饭了没？要喝水不？”

        而这面容俊秀的年轻人定定看向他，看着看着，一整个眼圈倏地红了，上下嘴唇抖啊抖的，抖出来个：“主，主……上。”

        说着掀袍就行了个标标准准的跪拜大礼。

        玄楼直接给吓了一跳，他连忙起身就要扶人：“你这是做什么？”

        可对方又迅速过来，反抓住他的手。他似乎也缓过劲儿来，颇为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角，破涕为笑道：“见到主上太高兴了，是我失态。”

        他阻挡住玄楼下榻的动作，顿了顿，想到什么，又把他往重新躺下的姿势缓缓按下，语气愧疚道，“卿晗扰主上清修了，路上听稠李小殿下说主上近来精神不好，困倦的话，不如再继续睡会儿。我最近习了首安神舒缓的曲子，主上可愿听听？”

        玄楼眨眨眼。听曲子？听曲子当然好了。

        以前卿晗每每学得新曲，玄楼永远是最赏脸的那个，不只自己听，还大张旗鼓在光明城四处抓人过来听，哪怕听不懂，但排面这种东西绝对给卿晗摆够了。

        但前提是，此刻怀黎不在他的寝宫。

        玄楼正琢磨着怎么找个借口给卿晗支走，可谁知道，这人竟然直直朝他的寝床走去了：“主上方才合衣小憩，未免太过单薄，我拿床软衾过来。”

        床榻上方往日里高高挂起的床帐，此刻全部放下，将四下密不透风遮盖了严实。

        玄楼心里警报声拉满，他一咕噜自塌上坐起，慌忙伸长手阻止：“不必不必，我还能着凉了不成？”

        闻声卿晗脚步一顿，继而转过头，冲他温雅地弯起眼睛：“便是不怕着凉，我捡个软靠过来能叫你躺得舒服些，也是好的。”

        玄楼模样无奈道：“其实是我今日起床后犯懒没收拾，将那床帐放下便是遮掩来着，卿晗你还是别过去了，怕叫你见笑。”

        而卿晗也笑了：“这倒是主上和我见外了，服侍兄长，本就是我这做弟弟和属下的责任，况且，我们小时候那阵儿，我也没少帮你整理。”

        说着便要继续。

        玄楼整个人都要傻了，他是真没说辞了，心里焦急得不行。

        而眼看着对方手拂上那帐边褶皱，只要稍一用力，下一瞬就会拉扯开。

        一时间他几乎动作没过脑子，掌心运气，一道魔气飞速掠去缠住卿晗手腕，嗖地一下就把他人给轰然拉了过来。

        卿晗被他踉跄扯靠在软榻前，玄楼牢牢抓住他的手，二人面对面靠得极近。

        极其诡异地对视了几眼，不知为何，玄楼似乎看见对方眼里倏地一闪动，然后耳后慢慢红了。

        他轻咳了一声，松手把人放开，对方连忙站好，玄楼目光落到旁边茶案上，说道：“这么漂亮的一双手，还是去抚琴吧，那不是你该做的事。”

        空气又是凝固沉默了一阵子，传来卿晗轻轻的恭敬的喏声：“是。”

        年轻俊雅的男子缓步转去窗前，掌间淡蓝纯光闪过，手一挥，一架素雅的焦尾古琴现于案前。

        他缓缓坐下，净手焚香后，信手试音拨弄几下，很快，悠扬空灵的曲调自他指尖流淌而出。

        这下玄楼也不敢琢磨怎么把卿晗赶紧遣走了，只能老老实实听着。

        躲不过便享受。他微微阖目，随着音律，眼前仿若勾画出一副高山万壑，流水潺潺，琴瑟之音清澈得叫人想起阳光下粼粼的泉水。

        玄楼自小往神界跑，沾怀黎的光，神乐族那些演奏听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场。不得不说，卿晗这自学成才的水平，哪怕放在神乐族最顶尖的那批人里头，也是一位绝不逊色的极优秀的乐师。

        最后，一曲毕了，他歪在塌靠前，试图和对方交流：“真好听，这曲子什么名字？”

        卿晗收手抚了抚袖，瞧上去很高兴地回他道：“回主上，此曲名为，春榭雪。”

        玄楼将三个字放在嘴里咂了咂，他一个非专业人士又有疑问了：“既是春榭，又何来的雪？”

        卿晗笑了：“主上，这是从三十三天之上传来的曲子，对其曲名，坊间说法有二。一说，春榭之春，此春非彼春。二说，……”

        他话间顿了顿，似是犹豫了下，“主上可能不知，过去数百年，神界善现城一直被大雪笼罩，此曲既是谱于须弥山，便是应景之作，莫说春榭，便是一年四季，夏秋冬的亭台楼榭，皆是茫茫雪景，故而叫作春榭雪也不奇怪了。”

        什么？须弥山飘了数百年的雪？

        这倒是真的让玄楼惊讶了。神界那帮天族精得很，从来不会亏待自己，故而须弥山一年四季向来皆是温暖如春，光芒万丈，又怎会终年飘雪？

        只可惜眼下局势好像发生了个颠倒。

        他有意再发问，可卿晗却似乎不愿多说，迅速收琴后站起躬身行了退礼：“那便不打扰主上休息了，卿晗告退。”

        而玄楼分得清主次，自然也没有强留。

        殿门被徐徐打开，又徐徐关上，屋内重归寂静。

        玄楼竖着耳朵听脚步声确认对方已经走远，嗖地站起，甩着袖缓缓走到大殿最深处，绕过一架寒玉雕花屏风，然后便见，那处他用来待客的黄花梨木阔椅上，端正坐了一个人。

        那人生得一副好相貌，此刻面容沉静，双目微微垂阖，双手掐印，静静置在双膝之上，在闭目养神。

        窗外曦光柔和洒入，衬得这人鼻梁高挺，薄唇温润，姿态神圣而高洁，宛若一尊根本不容亵渎的玉像。

        这幅景象蓦地入目，便是心里告诉自己一万遍以后要离这人远一点，玄楼也禁不住微微愣住。

        他恍惚地想起，曾几何时，他便是被这个模样的怀黎给蛊了。

        那时的他心里总在蠢蠢欲动地想着，这般高居雪山之颠的神尊，若是将他拉下浑浊尘间，叫他那张淡漠冰冷的脸，沾染上凡人的喜怒哀乐，该会是怎样？……

        后来，他似乎短暂地做到了，可却根本不愿再回忆。

        他终于明白，怀黎此人，跟株莲花似的，心子是中空的。

        正如神界广为流传那般，怀黎是在三界六道尝遍苦楚折磨之人，依旧心怀坚韧，抵抗得了任何诱惑。而这无数道劫难折磨里面，自然包括情之一字。

        主掌三十三天、芸芸众生的神尊，本就是不需要任何感情的。

        怀黎当年在千万次的诱惑面前，都能成功抵挡，那么，他便没有理由不会在面对他二人之间的孽缘情债时，毫不犹豫地挥剑斩断。

        念及于此，玄楼脑中像闪过一道闪电般的白光，一棒子给打得骤然清醒了。

        但这时对方已经缓缓睁开了眼，浓密睫羽之下，一双剔透眼眸静静看向他。

        玄楼胸口重重咯噔一下，心道糟糕。

        但本能叫他硬顶着，什么输了但气场不能输。他硬着头皮和对方对视，然后，扯着唇边冷笑了一下：“神尊还赖着不走？难不成，是想留在我这光明城给我做王后吗？”

        他负手转身缓缓离开，口中还不忘凉薄讥讽，“神尊放心，您若是留下，我绝不像您当年那样藏着掖着，本座绝对给你个堂堂正正的名分，宣告天下，请柬把三界全发个遍。”

        玄楼嗓子眼有点儿发干，便踱到窗边，拎起紫泥双鲤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而全程，他身后之人始终保持那个坐姿，端正得仿若是在善法堂给众天族主持堂会，只不过，他的脊背略微僵硬，那双沉谧无波的眼眸里，似乎盛满了失落和受伤。

        为确保不出别的什么岔子，玄楼准备亲自把怀黎这个大隐患给送出魔界。

        可他没有看到的是，在他二人刚离开之时，他寝殿院落的阴翳深处里就徐徐转出来一人。

        那人一身竹色长袍，生得朗朗如松风，身后背一把焦尾长琴，正站在料峭蜿蜒的长檐之下，静静望向上空那只偷偷划过天际的飞行法器，神色晦暗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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