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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千年一梦


玄楼轰然醒来,猛地坐起。

        他头疼欲裂,胸膛剧烈起伏着,心口处仿若盛满了无尽的痛楚,痛得他几乎难以呼吸。

        死死按住胸口,将身体蜷成一团,浑身都淌满了冷汗。

        他于一片漆黑中空洞地睁着双目,神思恍惚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随着呼吸平稳,渐渐冷静下来。

        都说海底光明城不见天日,谁知道,这狐狸洞严实得比光明城还黑。

        玄楼此刻对着这个环境,略感压抑,索性踏着夜色离开房间。

        狐族领地之外不远处就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密林,林子够大,玄楼找了棵瞧上去比较顺眼的树,拍拍树干,瞅准一截树杈,衣袍一掀,凌空翻身躺了上去。

        头顶月光穿透树叶间隙而过,如碎银般洒在他身上,他慢慢合上眼。

        或许是归位前的那段记忆太近,太痛,太难以消弭。他总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似乎还是那条小黑蛇,喜欢敞露在天地灵气之下,将身体盘在树枝桠上睡觉。

        稠李最近总开玩笑说他脸色差,其实,也不尽然是胡诌。

        轩辕神剑一剑,带来的都是撕裂魂魄的伤痛。

        便是黑蛇妖的身躯早已被剑气完全腐蚀,化成粉霁,随风散去。可是,玄楼归位后,魂魄随之受损,也是不可避免的。

        他时不时丹田处会隐隐刺痛,仿佛那一剑之殇,在身上复现了一遍又一遍。

        故而,近来不是他不想和稠李玩闹,而是,他是真的打不起精神来。

        其实后来清醒之后,他也曾无数次想过,当日为何是自己递进来那一剑?

        或许,是给自己极度不堪的一辈子,试图挽回一些面子吧。

        那霍乱四方的大妖引咎自杀,大概,听上去多少还能有骨气些。

        再者,他也是真的不敢赌。

        不敢赌,怀黎是不是真的会对他痛下杀手,会对他刺下那一剑。

        也许以前在蟒山那几十年,他还会十足确信哪怕最后二人走到再不堪的境地,怀黎多少对他是有些情谊在的。

        但在神剑寒刃朝他冰冷举起的那一瞬,他心里突然间,一切都变得不确定了起来……

        索性自戕罢了。

        一则不叫其为难,二来,死后名声传出去还能好听些。

        夜静月圆,银河高悬,清风荡过林谷间,遥遥带起一片簌簌打叶声。

        玄楼得了舒服,神思便开始迷糊起来。

        脑海里混混沌沌地浮出来很多事。

        这段千年前神魔大战的记忆,出现得着实神奇而突兀。

        其实,他刚归位那阵,不是没有察觉到自己记忆缺失,神识受损。

        他去问族里的南山婆婆。

        南山婆婆是魔界修罗族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年纪很大,没人知道她活了多少岁月,在玄楼的记忆中,他那已经泯灭于六道虚无的父王都得对其礼遇三分。

        按道理,修罗族女子皆是极为美艳的,便是上了年纪,也是老得各有风华。

        但她满面皱纹,又瞎了眼,修罗族的小孩子都有些怕她。

        玄楼小时候刚学会功法,跑去烈炎泉旁边的木屋里找她,想要帮她变美一番。

        别的不说,起码先找来对眼睛,将她那两个黑黢黢的眼窝窟窿给补上。

        但都被南山婆婆笑着拒绝了。

        后来玄楼稍微长大后,才知道自己当真是班门弄斧了。

        原来南山婆婆是修罗族最出色的巫医,目前整个光明城的疗伤法术,都是从她那里流传学习出来的。

        早几百年她还会零星收几个徒弟,后来,干脆什么弟子也不收了,一人龋龋独居,默默守护着烈炎泉。

        烈炎泉乃修罗族圣水,修罗族人无论受了多重的伤,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抬回烈炎泉里沐浴浸泡,或是喝了里面的水,再惨烈的内伤外疮,皆可飞速痊愈。

        故而,这可以说是整个修罗族的命脉了。

        将其交由族内最杰出的巫医看守,也是无可厚非,众人皆服。

        而玄楼此番归位后,记忆却七零八碎的,迟迟没有完全随之归位,他便去问南山婆婆。

        当日,南山婆婆双手拄在拐棍头柄上,静静坐在窗柩旁边的木凳上,笑着叫他不要担心:“主上,记忆归迟,此事无伤大雅。”

        白色皮毛的灵兽活泼地在她裤脚下钻来钻去,她缓声,“许多事情,您想不起来,可能是您自己,也不愿想起来罢了……”

        而今晚,他终于等到了当年神魔大战前后的记忆。

        于是玄楼便明白了,南山婆婆所言甚是。

        他记不起当年的怀黎,原来,是他自己的身体都在保护着他,叫他不要记起……

        玄楼又恍惚想到,其实,他刚归位那阵儿,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是独自去人界蟒山走了一趟。

        蟒山当年被天雷地火烧了山,待他带着拥有招风降雨之力的龙符澈匆匆赶来,却四处看到的是焦黑的尸骨残骸。

        整座山的生灵被困阵中没能逃离,竟无一存活。

        据当日在他身旁的龙符澈说,彼时他如同疯了一样,双眼血红骇人,血丝暴起,单枪匹马就向和降下天火的金翅鸟大军冲去,发狠了要叫其整族所有人陪葬。

        最后龙符澈硬是没拉住他,干脆和他一起冲杀了起来。

        也由此闯下了大祸。

        匆匆数百年的光阴已经逝去。

        原来当真是人界所说的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当年被天火烧得一片焦黑的蟒山,如今也渐渐有了绿意点缀。

        山涧淙淙,绿涛莽莽。

        玄楼拎了几坛酒,搬到他当年的洞府前,迎风而立。

        远远眺望了会儿,他倏地玩笑道:“若早知道我有这般大能耐,当年我便是立刻自杀,也要归位后赶来护住蟒山。”

        玄楼仰头给自己灌了口酒,遥遥对空举了举,剩下的慢慢倾倒在山涧中。

        他勾起唇角试图笑了下,但那个表情,却似乎着实不能称得上是个笑容。

        “对不起啊,”他垂下眼来,嗓音轻得有些飘忽,转眼被吹散在山谷的风里,“……没有保护好你们。”

        ……

        这些梦着实做得有些久了。

        迷蒙间,玄楼隐约感到有道目光无声地落在他身上。

        但因着并无杀气,他又困得厉害,便只当有人行夜路经过,懒得管了。

        清风吹拂间,仿佛有人拿微凉手指,万分轻柔地抚过他的脸侧,带着说不出的情绪,将他略微凌乱的发丝顺在耳后。

        伴着丝丝花香,朦朦胧胧中,他似乎听见一声飘若鸿羽的极轻的叹息。

        但转瞬,就消失在梦境中了。

        第二日,天边投来第一缕晨光时,玄楼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躺在树冠下面的草地上。

        愣了两瞬,他心道奇了怪了,自己如今竟心大至此,从枝头跌落也还能无知无觉睡得香甜,着实离谱。

        身下又铺垫着厚实的外袍,故而并不硌人。一时间,他竟也记不清楚,昨晚匆匆离开狐族领地找来这片树林时,究竟有没有披就这件外袍。

        索性不想了。

        玄楼施展法力,原路返回,无声无息地潜入自己院落,没有惊动任何人。

        先去稠李房间看了看,门上的禁制完好无损,他神识稍许探入,望见对方还抱着被子吐鼻涕泡。

        略略放心,又回到自己房间。

        此刻天色渐亮,才看见,他昨晚匆忙离开时,绊倒了房间里置剑架,上头装饰性的几把神兵连剑带鞘凌乱散了一地。

        玄楼弯腰拾剑,而中途,却注意到,地毯上落着一抔香灰,灰极轻极细,经过一晚上夜风吹拂,已经几乎没痕迹了。

        他顺着跌落方向抬起头,案几上是一个小小的铜纹镂空熏香炉,盖和炉身两份,咕噜噜歪在桌面。想必也是昨天他匆乱出门时捎带拂倒的。

        玄楼拈起一小撮香灰,放在指尖细细碾着,眉间微微蹙起。

        这时,院外有人来了。

        原是狐族派人过来有事禀告。

        小狐狸崽子战战兢兢地拱手埋头,脸都不敢抬起正面看他一下,抖着嗓子眼儿说是,经过连夜施工,婆娑仙藤终于被完整清理出来了,请他过去一观。

        玄楼站在门口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已知晓。

        他等稠李歇息好后,琢磨着时候也差不多,准备打道回府了,便随之一道去外头瞧瞧情况。

        清朗的日头下,喧闹连天,狐族搞了一场盛大的欢送仪式。

        当然,只是欢送怀黎的。

        狐族族长连同一众长老纷纷表示,待神尊回须弥山后,他们定要将被婆娑仙藤拱塌了的那两座宫殿给圈起来,就取名叫神木遗址,便于以后族人们祭拜瞻仰。

        这腔调打得,对天族的恭维逢迎可谓淋漓尽致,连虚与委蛇一下的自觉都不要了,听得一旁玄楼甚是无语。

        而怀黎那边被围得水泄不通热闹非凡,他这里秋风扫落叶门可罗雀,所有人恨不得离八丈远,对比十分鲜明。

        叫他不禁感慨,可真是区别对待啊区别对待。

        心想该学学稠李,这孩子完全不在意这些,她正对着神力完整的婆娑藤在无限畅想回城后的种植大业,嘴快咧到耳根子后头,乐得像个傻子。

        随后玄楼没多做逗留,拎起稠李便回海底光明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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