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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我只是遗憾


几年前的白沟,还是非常热闹的一个地方。

        城外的榷场汇聚了辽国各部落的商人,他们赶着车马,带着皮毛和药材赶来换取汉人的布匹和茶叶。城中的商铺鳞次栉比,有汉人开的,也有辽人或者远道而来的高丽商人在这里开店做生意。

        包括大宋的商人海贸带回来的一些奇奇怪怪的商品,在这里也能见得的。

        但现在,这种繁荣的景象都不见了。榷场早已关闭,不再有外域的商人来这里赶集,整个镇子都显得萧条了很多。

        司空陪着李骞在街市上走了走,挑了几张上好的毛皮。北地一入冬就天寒地冻,毛皮比别处的都要厚实柔软,而且跟京城的物价相比,这里可以说非常便宜了。

        毛皮店的老板娘是一个年龄在四十来岁,明显有着两国血统的中年妇女,性情十分爽朗。她一边手脚麻利的帮着客人将选好的毛皮收在一起,一边跟他们闲聊,“你们来的是时候,这些毛皮都是以前做买卖的时候留下来不舍得卖的。”

        司空听笑了,做生意的人总会说这样的话,好像客人从他们这里占了大便宜似的。

        “那怎么现在舍得卖了?”他笑着问老板娘。

        老板娘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小年轻,你以前来过我们这里没有?以前生意好做得很,还有海上的商人来我们这里做买卖呢。现在不行啦,榷场也关了,再往北的涿州、燕州都有军队守着,北边的商人们不好过来,生意不好做。这些镇店的宝贝留着也没用,只能拿出来贱卖。”

        司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怕的就是不但朝堂上有人针对凤家军,民间的百姓也对他们心存不满。

        李骞在旁边笑了笑说:“那我多付给你一点儿银钱,省得你说我们占你便宜。”

        他生得白净儒雅,风度翩翩,那老板娘就多看了他两眼,笑着说:“多付银钱也不必了,我们这里生意虽然不好做了,但也不是没得做。南来北往的行商总还是有的。再说官府还发放种子农具,号召大家去开荒呢。”

        司空精神一振。

        就听老板娘说:“说起来也是各有利弊。以前来这里的人都是做买卖来的,辽人也多,他们走到哪里都带着刀,惹了事,官府的人也不敢管。真要惹到了辽人的贵族,那死了也是白死。”

        她一边说一边叹气,“我们想挣几个养家糊口的钱,都得夹着尾巴忍气吞声。官府的人也不敢惹那些大爷啊。真是睡觉都得多上两支门栓!我们这条街,把头的那户人家,有一次就被一伙儿喝醉酒的辽人给点火烧了,店里的人差点儿没跑出来,他们就站在街上哈哈笑……这些天杀的辽狗!”

        李骞也听的直皱眉,“这样官府也不管吗?”

        “哪敢管?!”老板娘叹了口气,神情却又缓和下来,“现在城里就没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了。那些有钱有势的辽狗都被撵走了,留下来的都是我们这样的穷酸……钱挣得是少了些,但好歹安稳,不用担心哪天会得罪了那些有势力的辽狗,丢了性命。”

        李骞点点头。

        老板娘又笑着说:“生意不好做,不过我们以后就有田地了……官府让我们开荒呢。哎哟哟,以前在城外有田地的那些人家可吃香咯,种田的事,大家都要去问他们呀。”

        李骞与司空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笑容。

        “我们家也没人懂种地,我家掌柜的带着两个儿子也跑去听人家讲种地经,”老板娘说着就笑了起来,“还好官府不但发放种子,还发放农具,田地开出来头五年的收益都是自己的。河对面的新城也是一样。再过些日子,我也要去侍弄田地啦。”

        司空问她,“店还开吗?”

        “开。”老板娘干脆的说:“咱们的军队打到燕州,榷场就开到燕州,打到檀州,以后就会开到檀州,辽人那边没有田地,他们自己又不懂织布,好些东西都要跟咱们来买的。这生意是断不了的。”

        她的五官轮廓比起汉人来要深一些,看在司空眼里,这就是一个外域之人。但她却是一副宋人的口吻。说起打仗的事,还很替大宋的军队自豪。

        司空忍不住问她,“没有人埋怨吗?毕竟你们的生意没有以前好做了。”

        “生意是没有以前好做了,”老板娘很认真的跟他讲理,“但是比以前安稳呀。以前辽人说打就打过来了,就算我们想种田,也不敢种。你想,他们一打过来,我们的田地不都白种了?”

        司空点点头,

        老板娘又道:“这两年,官府的人三天两头就在街上给大家讲道理,这燕云十六州,就好比咱们大宋的北大门。北大门只有握在自己人手里,家里人才能睡得安稳……再说,以后不打仗了,南北的生意还是会恢复的,我们还能安安稳稳的种地,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李骞也听的连连点头,“种田是个安稳营生。有了自己的田地收成,哪怕遇见灾年也不怕了。”

        “客官说的是。”老板娘将包好的毛皮交给李骞的随从,大约是聊得舒心,老板娘还送了李骞一副护膝。

        结账的时候,李骞赞她的东西好,多给了她两个银锭子。老板娘欢天喜地的将他们送出门,还让他们以后再来。

        师徒俩沿着街道慢慢往前走,不知不觉就出了城。宽阔的河流就在不远处,明亮的阳光照耀着清凌凌的河水和河岸上已经泛起了些微绿意的丰沃的土地。

        李骞拉着司空在石块上坐下,小鱼连忙铺上毛皮垫子,生怕他家先生受凉,又嘱咐司空,“先生不可久坐,免得着凉。”

        “知道了,谢谢小鱼哥。”司空知道这垫子也是他沾了师父的光,道谢的话说的也十分诚心。

        小鱼退开一些,留他们师徒自己说话。

        李骞知道司空心里在想什么,安慰他说:“世间事大抵如此,从来没有满世界的人都满意的事。目光放长远些,问心无愧,也就是了。”

        司空点点头,“我明白。”

        李骞又说:“燕云十六州的地理位置何等重要,难道朝堂上的贵人们会不知道吗?”

        “这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司空问他,“自己家的大门被别人守着,他们真能睡得着觉?”

        “观望而已。”李骞摸摸他的脑袋,“只要凤家军还能守得住,就没事。”

        司空叹了口气。

        他想,万一凤家军败了,朝廷大概还是会继续议和吧,给敌人送钱送东西,割让土地,说不定还要再加上一条:把凤家军的人头也送过去,好平息敌人的怒火。

        无非就是这些套路。

        司空默然不语。

        他记得后世的时候,这里也是一处很繁华的商品流通地,车来人往,热闹非凡。那个时候,这里是我们自己的土地,想来随时都可以来。而生活在这附近的百姓,也都过着安稳富足的日子。

        司空有些想家了。

        他想,在这里活得可真累啊。

        他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心中有种错觉,仿佛水波再晃荡一下,他抬起头就会看见陪在他身边的人是他的爸爸妈妈。

        司空解下腰间的玉箫,“我给您吹个曲子吧。”

        李骞腿一抖,心想这附近可没有茅厕。真要被小徒弟吹出了生理需求,一把年纪的人了,难道要像山野间的黄毛小儿一般幕天席地去解决?

        那可有些丢脸了。

        李骞正纠结,箫声已经扬起。

        出乎他的意料,司空这一次的吹奏不但没有破音,相反旋律还极为悠扬动听,带着绵长、浓烈的思念之情,惆怅的令人想要落泪。

        悠长的余韵在河面上漂浮,乍暖还寒的春风吹散了司空心头的沉闷。

        司空心里缠绵惆怅的情绪忽然就有些接不上了。

        或许他本来就不是一个风花雪月的人吧。对他来说,与其惆怅心烦,不如去找些能做的事情。

        真实的改变,哪怕只是一点一滴的改变,也比空想更重要。

        李骞问他,“这曲子有名字吗?”

        司空迟疑了一下,“它的名字叫……穿越时空的思念。”

        李骞挑眉,“这是什么怪名字?”

        司空心想,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动画片啊,说了你这老古董也不会明白的。

        李骞思索了一下,“奇奇怪怪的……不像是读书人起的名字,干脆就叫长相思吧。”

        司空,“……”

        司空颇无奈,心想您这样随心所欲的瞎改,还嫌人家没文化……您问过犬夜叉了吗?!您问过和田薰了吗?

        您猜他们都同意吗?!

        李骞轻声哼唱了一段,点点头,“颇易上口……你思念谁?”

        司空轻声说:“前世的爸……阿爹阿娘。”

        李骞,“……”

        李骞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然后他像是被他的话气着了,抖着嘴唇质问他,“那今生的阿爹阿娘呢?你没想过?”

        司空很认真的看着他,“阿娘把我放在寺庙门外的时候,我听见她在哭……我对他们只有这点儿印象了,您想让我想什么呢?”

        李骞,“……”

        师徒俩面面相觑。

        李骞捂住胸口,有些透不过气来的样子。

        司空连忙扶住他,“师父你别吓我……你别生气……我会孝顺你的,我给你养老……”

        李骞抓住他的手,“你阿娘她……她有苦衷……”

        “我知道啊,”司空被遗弃的时候并不是心智未开的幼童,他什么都明白的,“她已经不在了吧?”

        李骞的眼角微微渗出泪意。

        “虽然我想说,只要人活着总会有希望,但我不是她,我没有经历过她的苦楚,没有资格评价她的选择。所以我不怨恨她。”

        司空认真的看着他,想要解释清楚自己的想法,“但她让自己的儿子变成一个孤儿……她可有想过,没有父母亲人的照顾,这个孩子能不能活得下去?寺庙是清修之地,条件并不好,连一口羊乳也十分难得,年纪小的孩子往往熬不过冬天,师傅们也无能为力。”

        李骞握住了他的手,眼神哀恸。

        司空硬着心肠说:“她并不在意我是不是真的能活下去……她在放弃自己的生命之前,就已经放弃了我的生命。所以,我也不爱她。”

        无怨,亦无情。

        说白了,还是没有做亲人的缘分。

        李骞举起袖子拭泪,“你阿爹……”

        “师父不必说了。”司空按住他的手,“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有没有苦衷……这些,我都不想知道。”

        他看见远处的河堤上有熟悉的人影朝这边走了过来。大氅被河风吹起,在他的身后展开,如同正在蓄力的双翼。

        司空的眼睛里微微泛起亮光。

        “师父,”司空握住他的两只手,放在自己的脸颊旁边贴了贴,露出一个有些孩子气的表情,“不是所有的亲人,都有做亲人的缘分。我们这样就很好……我有师父就足够了。”

        李骞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司空连忙帮他擦掉,有些不安,“师父你怪我吗?”

        从他的角度来说,他是不相信人与人之间有什么天生的血脉亲情,但在这个孝道大过天的时代,别人是不是也这样认为呢?

        司空有些担心李骞会觉得他太冷血。

        但李骞望着他,眼底泪光浮动,目光中有疼惜,也有他看不懂的哀恸之意,却并没有对他的嫌弃。

        “我不怪你。”他说:“我只是遗憾。”

        我只是遗憾,你这样好的孩子却活得那般艰难,遗憾你的父母没有缘分被你靠在肩头,被你握住双手,听你喊一声阿爹阿娘。

        遗憾他们没有机会听你吹奏一曲思念的小调。

        明明那曲子是那么的……那么的温暖又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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