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暖光
正旦日大吉，萧子源登基大典在锦华城清平殿举行。
此时，朝阳初升，金光万丈，宏大悠扬的钟声响起，峨冠博带的文臣武将整齐站列在清平殿外八十一层白玉台阶两侧，喜庆的红毡从宫门直铺展到御座前。
新帝萧子源携皇后傅澜星从吉庆的红毡上款步而来。萧子源身穿冕服从容不迫，衮冕垂旒后的神情温润如玉又意气风发，这与群臣平日印象中的景王大相径庭，他苍白的脸色今日泛着格外健康的润泽，同这个国家一样宛若新生。
子源侧眸凝视着澜星，她微仰着头目视前方，发鬓如云，花钿俏丽，外罩云肩广袖拽地长袍上绣凤凰纹饰，在晨光的照耀下如浴火涅槃，扶摇九天。宣诏官诵读继位诏书和恩封诏，澜星立于大殿冷静肃穆，俯瞰高阶下的群臣，就连亭台楼阁连绵起伏的京城也尽收眼底。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母亲，她也曾站在同样的位置接受天下的朝拜，这母仪天下的荣耀并未替她避免人生的不幸，甚至比别人更加不幸。
“别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子源感到澜星的手细汗涔涔，以为她有些紧张，低声安慰道。
澜星点头微笑，柔声问道，“陛下还好吗？庆典礼节繁荣，昨日我将所有仪程都看了一遍，又让他们拟出几道备选，若觉得身体不适，就让司礼官简化环节。”
“以后私下不能称我陛下，只能叫我子源，你也不能自称臣妾，错了便要罚你。”子源的微笑如暖流涌进她的心窝。澜星凑近耳语道，“这是陛下颁得第一道旨意吗？”
这一年东隅国改年号太和，子源后史称景帝。
素洁仍旧留在潜邸，没有恩诏加封，也没有问罪的圣旨，被遗忘的漫长让她觉得已度余生。此刻景王府素洁的婢女绿君正在修剪门廊前的花草，一抬头见惠然从门外进来，她丢下剪钳就向屋里跑，“娘子！娘子！惠然姑姑来了。”
素洁蓦然大惊，这唯一和皇宫有些干系的人踏进府邸，她的时钟仿佛才又开始走动，她快步走向门外急忙拉着惠然的手问，“是陛下诏我进宫吗？稍等等我，我梳妆过后咱们就走。”
惠然平淡地说，“娘子勿急，是皇后来了，她在冠云斋等你，你随奴婢过去。”素洁不可置信，“傅澜星……哦不，是皇后？”惠然点点头。
不过时隔月余，两人再见时却地位悬殊，她和魔鬼做了交易以为从此能安享一世荣华，谁料却成为一粒微尘埋进土里。素洁跪在澜星脚下，声如细丝道，“拜见皇后！”
澜星让她起身，素洁本以为她会以盛妆姿态来炫耀胜利，抬头看澜星只穿了件简单的湖蓝大袖衣裳，绣纹简单素雅，更衬得她肌肤胜雪，姿容俏丽。素洁愣怔半晌，忽然冷笑一声，“你就喜欢用这漫不经心的样子来羞辱我。你比我美，比我身份高贵，比我聪慧，你不能稍有些同情心吗？既然到了这一步，我就敞开说，我不怕死，你若不赐死我，我会想尽办法让你生不如死，上次算你运气好我失败了，我不相信运气会一直这么差。”
澜星轻笑一声，“我原以为你只是嫉恨我，但至少是深爱陛下的。你是陛下母妃的义女，从小和陛下一起长大，你比天下任何女子都更能轻易博得他的爱。既然若两情相悦，白头偕老已成无妄，摆在你面前的无非两条路，要么选择不求回报的深爱，要么选择决然离去，然而你却选择最愚蠢的做法，将陛下对你的敬重都挥霍的丝毫不剩。”
“我不爱子源？难道你是真心爱慕她？哈哈哈……”素洁仰天大笑，“皇后可真是有趣，天下遍知东隅国皇后脚踏两只船，天下英杰都对你痴心不渝，这种虚荣感应该比头顶的凤冠更让你愉悦吧。”
澜星深知她心魔难消，劝解只会适得其反，她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庭院中九方花圃和西南墙角的秋千架，花期虽未到，但花枝都冒出细绿的嫩芽，半晌才说，“陛下不愿再见你，这便是他判得死刑了。我要你去给先帝守陵，向神灵忏悔，祈祷陛下康寿，我会谢谢你。”
素洁浑身一颤，没有从澜星诚恳的目光中捕捉到丝毫伪善和矫情，是她亲手将平静的生活葬送。她曾经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夺回子源的爱，可她却忘记没有什么比子源活着更有意义。陡然间，她软瘫在地上，这场宣战一败涂地，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夕阳西下，落霞漫天，将皇宫的琉璃瓦映得金碧辉煌，耀眼夺目。澜星走进清平殿的暖阁，正碰到如今在御前侍奉的映秋。她见澜星眼前一亮好似抓住救命稻草，忙上前跪拜道，“皇后您可来了，陛下正在里面发脾气，奏折扔了一地，妙安正在里面收拾。”
在澜星印象中，似乎还从未见过子源发脾气，不知何事触怒他，难道是出逃的萧子语反身杀回？她带着疑问轻推开暖阁门，一低头脚下就散落着许多奏本，她俯身拾起一本却无意看到“皇后傅氏”几个字，她好奇地将奏折浏览一遍，大意是说当时破城之计付出惨烈代价，因城墙被炸粉碎而伤及南城许多百姓，这不顾百姓死活的计策正是皇后傅氏提议，她是扶迎国皇族又功于心计，对东隅国并无忠贞之心。
一地奏本皆是御史参奏此事。妙安去泡新茶，景帝正在凝神看着其他奏本，没发现澜星进来。景帝又翻了几本仍是谈及此事，索性撂在一旁，又翻出一本竟然提及皇后有失妇德，言辞隐晦说司马泓独闯皇宫营救一事。
这彻底激怒景帝，“子虚乌有，一派胡言！”他将手中的奏本用力扔出，却听“哎呦”一声，东西正砸在澜星头上。景帝闻声起身看见她扶额蹲在地上，连忙过去满怀歉意道，“快让我看看伤到没有？”随即冲门外高喊，“妙安，快去传太医。”
澜星拦住他，摸了摸额头毫不在意笑道，“哪里就容易受伤了。如此劳师动众，一会儿太医来了，这些小事又传得人尽皆知。”
景帝听澜星如此说，又愤恼道，“你处处为我、为朝廷着想，自从和亲以来治水、互市也数次建言献计，可那些混账御史却不知从哪道听途说，非将破城之计伤及无辜的罪责强加到你头上，恨不得将他们拖到宫门外杖刑五十。”
此时妙安奉茶进来，澜星将茶接过去递给景帝道，“他们倒不是冲我来，只是这锦华城还有些萧子语的余势，靠山既倒，他们也难成大事，只敢写些弹劾的奏本泄愤。你千万别动气，明日立春你陪我去郊外走走吧。”
景帝自然是欣然应允，澜星陪他批阅了一日奏折，直到月上东天才结束。
第二日晴空艳阳正是出游的好天气。澜星只穿着一件黄色的对襟短衣配淡绿色的高腰襦裙，头顶绾一个单髻带着步摇冠，眉心贴着蔷薇花钿。景帝更衣出来，两人相互一看竟笑起来。
澜星见子源穿着普通士子的黄杉绿袍，头戴白玉冠，他的笑容灿若暖阳，走过来替她拢了拢耳边碎发，“我们也有这般默契。”澜星低头浅笑，“谁和你有默契，必定是你让映秋过来打听我今日穿什么颜色衣裳。”
今日出游景帝未列依仗，两人同乘一辆马车，连禁军侍卫都悄无声息远隔百丈跟着。马车飞驰在道路上，澜星的心如同飞出笼中的鸟儿愉悦，望着窗外田垄上忙碌春耕的人们，才觉得恍惚的梦醒。
马车停在一条河边，澜星坐在石头上歇息，子源去河边打水。刚吐新芽的柳树远望如雾，近处田野上耕牛遍地，农人唱着歌谣自得其乐，一派生机勃勃之像。
子源打水递给澜星，澜星却指着不远处道，“子源，你看那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见一个带着竹笠的农夫正在驱赶耕牛，那头体格强壮的黄牛耍起倔脾气，不论是推是拉就是不走！
“我过去帮帮他！”澜星跃跃欲试地脱掉鞋袜，将衣裙系到腰间一跃跳进泥土里。她在田垄边拔了一把干草，踩着微凉的泥土走到倔牛旁。子源未及阻拦，只得也脱了鞋袜跳下田埂跟过去。
农夫见一位貌美的女子笑吟吟地走来，不知所措问，“姑娘，找我吗？”澜星大方笑应着，“我在田边看老伯怎么也驱不动它，让我试试？”
老伯狐疑道，“姑娘一看就是贵族小姐，还会赶牛？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小心这畜生伤到你。”
澜星十分自信地将干草送到牛嘴旁，它倒也赏脸吃了，她清清嗓子放声唱了起来：
安沉浮，愿与你渔樵耕读，深居远隐；
弃繁华，愿与你琴瑟和鸣，泛舟采荷；
踏落花，寻一世安好；
卧听雨，借一生逍遥。
春风将这悠扬歌声送到田野各角落，那偷懒的黄牛忽然就“哞——哞——”地叫起来，甩着尾巴开始向前走，农夫站在旁边哈哈大笑，“这狡猾的东西！”
子源和澜星一起帮着老伯耕着那道田垄，澜星继续唱着方才的歌谣，不多时就吸引了许多男女老少站在田埂边围观。
“你看那姑娘公子怎么生的如此好看，莫不是是仙人下凡？”
“兴许是呢，我也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歌儿啊！”
“看来咱们村是遇到贵人了，今年必是个丰年啊！”
众人正在议论，谁都没注意朝廷掌管粮食米粟的司农寺上卿来此视察春耕。他看人群围聚在这儿便下了马，也站在田埂边好奇地看。上卿觉得奇怪，那年轻公子的身形容貌怎么如此熟悉，再看身旁俏丽的女子……
“哎呀！天呐！”上卿大叫一声立刻跪下，“微臣拜见陛下，拜见皇后！”
“陛下？皇后？”围观人群回头，看朝廷的官员跪在后面，不可置信地又看看田中，也都纷纷跪下高呼陛下万岁。田边的呼喊终于传到子源和澜星的耳中，既然有人认出他们，只得遗憾地放下农具，向老伯鞠躬道，“我夫妻一时兴起，耽误您春耕，向您赔罪。”
老伯已听见众人高呼他们帝后，不卑不亢又振奋地笑着，“帝后事必躬亲，垂范天下，愿天佑我东隅国风调雨顺，安享太平。”
未及当地官员赶来，澜星子源已乘车离去。回城的路上，子源一直盯着澜星笑，澜星嗔怒道，“看什么？我脸上还有泥？”
子源摇摇头，凑近低声道，“我这儿有个谜，你猜猜。”
“什么？”澜星预感他不知正憋什么坏，十分警觉应道。
“谜面儿是牧童吹笛……”
半晌，澜星握着拳头砸在子源身上，“你竟取笑我！”，眉间的一抹薄愠很快消失在欢愉的笑容中。
帝后春耕的美谈在这个春天传遍东隅。暮春时节，从扶迎国传来喜讯，进宫两年的惠妃司马瑶玉为景睿生下第一个男孩，瑶玉被加封为惠贵妃。景睿亲笔写信给澜星，希望她回扶迎国省亲。子源当然万般不舍，但又深知澜星亦是思亲心切，便压抑心中的惶惶不安，将她送上归省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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