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风回故人归6

地洞连通后院的一口枯井，重楼带着几人从地底飞上来，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像肉香，又不像寻常肉香，辛味浓烈，如同在肉里掺入鱼腥草和石楠花，又盖一层苦菊掩味，说不出的诡异。

        原本笑着的阿宓闻到这味，突然脸色惨白，大叫了一声“不”，像疯了一样冲进禅院。

        重楼和龙葵对视一眼，紧追过去，未跑两步，只听阿宓一声肝胆俱裂的怒吼，下一瞬偌大的禅房在眼前猛地被掀破了屋顶。

        几人赶到门口时，禅房已满地疮痍，石瓦和墙砖塌了一半，油腻作呕的饭菜掀落一地，尘埃飞扬，里头扭躺着四个不省人事的和尚。阿宓在一片断壁残垣中，失魂落魄地瘫在地上，抱着一盆烂肉，哭得撕心裂肺。

        定睛一看，她怀里那盆肉四五分熟，血肉鲜红，冒着热气。皮上伤痕累累，依稀可见花色蛇纹，一段手腕粗的尾巴半露出盆沿，剥开的肉里骨节嶙峋，仿佛尚存一息反应，还在微微颤动。

        龙葵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胃里一阵酸涌，险些吐出来，重楼及时扶住她替她捂住眼睛，她当即转身又捂住身后两个孩子的眼。

        可是青儿闻得到，同类的气息染着血腥和油烟味充斥鼻腔直冲大脑，青儿抓住龙葵的手不敢移开，声音有些抖：“龙葵姐姐，那边……是什么？”

        龙葵沉默，小钟好奇偷看了一眼，只一眼，立刻反胃“呕”了数声。

        重楼到底是活久了的，什么场面没见过，面不改色回答：“是刚成精的蛇肉。”

        青儿身子一颤。

        龙葵知道女娲一族的本体是蛇，这样的画面对青儿实在过于残忍：“我带你们先出去吧。大魔头，阿宓她……拜托你看着了。”

        重楼心底并不想管这闲事，见她满目诚恳，遂不情愿点了头，她便牵着吓傻的青儿往外走。小钟又忍不住“呕”了一声，却挣开她的手：“姐姐，我想留下。”

        这属实有些重口味，龙葵自己都不忍直面：“你还小，还是不要看为好。”

        小钟意外地执着：“姐姐，你们先出去吧，我……不一样。”

        龙葵不懂他为何这样说，小钟见瞒不住，终于直言道：“其实我叫司徒钟，是余杭司徒家人。”

        “司徒？”龙葵没听过这名号，听起来好像很厉害。

        司徒钟看了看重楼，咬牙道：“司徒家是捉妖世家，以伏妖除魔为己任，我最初就是为了追蛇妖才来这座寺的。”

        青儿愣愣道：“追哪只蛇妖？”

        司徒钟对着青儿有些慌，强作镇定道：“就是阿宓怀里那条刚成精的蛇妖，她是我离家历练遇到的第一只妖，我为收她一路追到万灵镇，她却被几个和尚先一步捉到了凌云寺，我打不过和尚，才混进寺里装作扫地童找它。掉进地洞那天去北殿也不为打扫，是因为我发现了他们捕蛇的密室，恐怕暴露，才慌不择路找地方躲藏。”

        “捉妖人。”重楼了然，难怪这小子天赋异禀，若有捉妖师的血脉传承便不奇怪了。

        龙葵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身份，消化须臾，也没什么立场指责他，有些闷闷的：“那只蛇妖已经死了，你留下，难道要捉阿宓？”

        青儿语气不善，也不喊他哥哥了：“阿宓是好妖，她照顾过你，你不能恩将仇报。”

        司徒钟也没想好，茫然道：“我不知道。”

        司徒家的家训是“除尽世间妖，荡尽天下恶”，家族事业以除妖为首。可出门历练一趟，“世间妖”和“天下恶”好像不是他想象的全等，现在他自己也有些乱。

        有重楼在，司徒钟应是捉不了阿宓的，龙葵没有阻止他的必要，叹了口气：“晚上会做噩梦的。”

        司徒钟坚定道：“我不怕。”

        龙葵不再说什么，拉了拉重楼的袖子，乞求地看了他一眼，又往他手心塞了一个东西，牵着青儿先出去了。

        重楼看了看手里的东西，一时无语，便留在房中，搬了个凳子，坐在边上。小影子既是让他“看着”，他便在此坐着看。

        司徒钟见状也搬了一个，坐在他旁边。

        那边阿宓抱着那团肉，已不知身边事了，哭声悲恸，哭着哭着眼神逐渐空洞，似乎陷进一种绝望的孤寂境地中，缓缓流下两行血泪。

        重楼听见她口中喃喃：“都修炼一百年了，就差一天，我就能见到她了啊。”

        “老天爷！罪是我犯下的啊！为什么我的罪还不能还清？我的女儿有什么错？”

        “……”

        司徒钟吃惊道：“那是阿宓的女儿？阿宓已经几百岁了？可她的修为看起来很弱。”

        重楼漠然瞥他一眼：“小鬼，你在奇怪什么？她的事，你心里不该比谁都清楚？”

        司徒钟：“……”

        房外，龙葵带着青儿，坐在外间的门槛上双双发呆。

        青儿低着头，怔忡了良久：“它的气息和阿宓同源，已经成精，可以化形了。”

        龙葵愕然：”是阿宓的孩子？阿宓和你说过她的事吗？”

        青儿沮丧地摇头：“没有，我只知道阿宓是被困在这里的蛇妖，我没有想过问她，更没有想过这群人会坏成这样。”说着难过地垂下头，“我也没有想过问司徒钟是什么人。”

        青儿终归太小了，心性单纯，初见到人间丑陋，想必认知震碎，难以接受。

        “阿宓真的很好，虽然蛇妖对我们女娲后人有天生的亲近，可我感觉得出，她本就是个好妖，”后院隐隐传来阿宓的哭声，青儿捂住脸，也戚戚哭出声来，“阿宓好可怜，明明被欺负成这样，还是每天对我们笑，如果我能厉害一点，早点能帮帮她就好了。”

        “这不怪你。”龙葵搂住她，心里沉甸甸的，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或许任何言语的安慰，在此刻都很苍白。

        她犹豫了一下，拿出块掌心大的海螺：“司徒钟应该知道什么，要不要听听看？说不定还有能补救的地方。”

        海螺是溪风给的，一大一小是一对，溪风给它们起名连音螺。禅房中，小的那只被重楼握在手中把玩，此刻正漫不经心听司徒钟说阿宓的故事。

        司徒钟眉头纠结，似是难以启齿。

        “那是记录在司徒家族谱里，作为荣耀世代相传的故事。”

        余杭形胜四方无，州傍青山县枕湖。

        余杭虽是个小镇，却依山傍水物产富饶，花果地，鱼米乡，草木舒展，人畜平和，是个天然的神仙壤、极佳的聚灵地。

        这本是好事，但灵气汇集，容易炼成精灵，也容易滋生精怪。精灵修炼，仙难得，妖却易成，故而余杭常有妖怪侵扰的事情发生。人类不堪其扰，一些天根聪慧天赋异禀的人便站了起来，善用天赋与妖相斗，成为捉妖师。

        捉妖师起初是各捉各的，后来遇到除不掉的大妖，捉妖师便聚集在一起，时间久了，厉害的捉妖师强强联合，或开宗立派，或自成世家。第一代的司徒也许是天选血脉，修仙炼术的天赋极其强悍，很快成为捉妖师中的砥柱，自此“司徒”一姓在捉妖家族中有了一席之地。

        司徒钟回忆道：“后来，我们家族中又出过一个天赋奇绝的族人，名叫司徒植。刚二十的年纪，已是当时同龄人中的佼佼者，甚至超过了年盛时的老祖宗。家族对他寄予厚望，希冀他带领司徒一族成为第一世家，不仅早早为他订了另一个厉害家族的女人联姻，甚至为他破例，将本放在婚后的成师礼提前，只待他在外捉够一百只妖，便将他的成师礼和婚礼一起操办，大办特办，让所有的捉妖师和妖都知晓司徒一族的威名。”

        殊不知，正是这个决定，间接导致了后来一件骇人听闻的人间惨事。

        那时有人在万灵镇发现了一只似蛇似蛟的大妖，粗估约莫有五百年的修为，且狡猾极了，见人躲得极快，数名捉妖师上山都失望而归。年轻的司徒植自信又傲慢，认为同期的捉妖师都是没用的废物，他捉了九十九只妖，正差一只足够让人震撼的大妖作结，于是为集满百妖出师礼，更为一战成名，他打了铺盖，远赴万灵。

        “哦，”结合万灵镇的传说，重楼大约猜到了结局，“这个妖就是阿宓，司徒植这个真正的废物杀不了阿宓，于是毁了她的修行，阿宓疯魔之下让万人陪葬，最后被蜀山封印在地下。”

        司徒钟瞠目结舌：“……魔尊，虽说结果差不多，但我们族谱可不是这样写的。”

        他看了眼阿宓，小声道：“我家的族谱洋洋洒洒万字篇幅，记录的可都是司徒植前辈以身殉道神勇斗蛇妖的事迹！舍身取义，他是司徒家和整个捉妖界的英雄！”

        重楼匪夷所思：“你们凡人，倒很善于变废为宝。”

        司徒钟脸涨得通红，生气了：“和你们魔没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重楼冷笑，抬头朝阿宓那方遥点了一下：“英雄，那不如你跟本座解释解释，阿宓的女儿，又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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