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荒境以为家3
龙葵抬头看，不知不觉，他们已行至山巅另一侧。借着两颗夜明珠的微光，赫然见一座极高的褚色宫殿矗立在眼前。
白茕将龙葵迎进殿内，打了个响指，自门口起，两排细长的蜡烛霎时被引燃，次第亮至殿中深处，大殿内立时灯火通明，映出高数余丈的殿厅之内――空空荡荡。
白茕摸摸鼻子，赧然道：“魔尊从未在大殿中议过事，是以殿内未曾认真布置过，就连方才的鲛烛，虽可长明不灭，其实也是第一次燃，你莫要在意。”
龙葵已习惯魔族别开一面的行事风格，只点头笑而不语。
白茕又引她往东面走：“魔宫虽大，却只有四个殿。听说人界讲究方位风水，我们魔界没这些所谓，四殿均是一样的大小，只是魔尊给另外三殿加了禁制，将人界的春夏秋锁了进去，居卧哪间全凭魔尊喜好来。”
说着到了东殿，偌大的殿门有两人之高，白茕一面推门，一面道：“这便是东殿了，魔尊极少居东，我想想，里头锢的应当是――”
龙葵见门底有一只野草从缝里冒出一个绿油油的尖儿来，接道：“是春？”
白茕道：“对，就是春。”
门开了，未见光亮，一股浅浅的花香率先扑面而来，白茕又打了一个响指，殿内应声而亮。
随之映入眼中的，恍如境外仙壤。
不知哪里来的光亮，竟与人间太阳光无异。春光明媚，眼前的开阔土地上生满了各不相同的奇花异草，有些龙葵认不出，然光认得出的，便有芍药、山茶、玉兰、牡丹，月季、迎春、仙客来数种，山野间常见的，也有各类繁花韧草不一而足，争奇斗艳，好不壮观。
繁花之间，一绺细溪潺潺流过花壤，不见来处，不见去向，半隐于一片渺渺薄雾中。溪水东畔，一座木桥之后，又静卧了一间茅草屋，同人间屋舍别无二致，仿若书中的世外桃源，叫人神往。
小桥流水，薄雾轻烟，魔界中这样的奇景已非自然之力可成。龙葵讶然望着这一切，已见怪不怪了。锁一室春景，从前闻所未闻，偏偏越是与魔界格格不入，越能叫人悸动感怀。
都道春暖花开，置身其中，确然比外头暖上几分，一身寒气散去不少。
“魔尊为何要置这样一间大殿？”太奇怪了，龙葵实在想象不到重楼那样的魔，来这里摆弄花草的模样。
“这你便不知了，”白茕忽而露出一个窃窃的笑，低声道，“你既是魔尊亲自带来的，想来也不是外人，我悄悄与你提一提，你可不要告诉旁人。”
龙葵一愣，便猜他接下来要说的大约是什么魔族辛秘，顿时慌乱起来，忙要打断他。
然白茕嘴快，阻他也来不及了，只听他搓着手，兴冲冲八卦道：“我们魔尊先前，曾爱上过一个女子……”
龙葵捂耳朵的手一顿。
想来不论是人是魔，都逃不过一颗八卦的心，龙葵方才还满心的惶恐，只听了这一句话，便觉得纵是死也无惧了。
白茕接着道：“那女子可不一般，生得美艳绝伦，人间少有的绝色，也不知道使了什么迷魂计，将我们素来不近女色的魔尊迷得那叫一个神魂颠倒，连心都不要了，巴巴地送给人家。”
“魔尊竟这样痴情？”
“你莫要看魔尊平时又冷又傲凶得很，他在那女子面前，可是连说话都轻声慢语，好不体贴！”
想到一贯叱咤风云的魔尊也会为了心爱的女子变得小心翼翼，龙葵不知为何有些触动，接着道：“那后来如何了？”
“后来，”一提后来，白茕便为魔尊不值，“哼，当初我便说了，那女人来得蹊跷，不是什么好人，魔尊的心能葆万年不老，她果然只是为保持容貌骗心而来，实则并没有瞧上我们魔尊。
“更可气的是，为了一张脸，她竟能狠心将亲生骨肉活生生冻住百年！哼，世人都说魔族狠，可我们魔，还知道虎毒不食子呢！
“她同别的男人连孩子都有了，还来勾引我们魔尊，吃着碗里骗着锅里，真是不知廉耻！”
白茕说得义愤填膺，句句为魔尊打抱不平，龙葵第一次听说还有这样狠心的女子，想着人性本善，有些不敢相信，迟疑着道：“她……可是有什么苦衷？”
白茕恨恨道：“有什么苦衷？不过就是想揣着魔尊的心，去同她自己男人的转世永结同心罢了。”
龙葵奇道：“魔尊便许她这样做了？”
“魔尊……唉，魔尊先前从未爱过，他将心都给了那女人，心不由己，旁的哪还能逃得过去？”白茕悲悯道，“你是不知，魔尊那时总捂着心口，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哪还有什么魔界之主的样子……可恨那女人，还总当着魔尊的面维护另一个男人，将我们魔尊一颗真心践踏得千疮百孔！”
“心……”龙葵讷讷道，“魔尊的心，至今也给那女子用着吗？”
“那倒没有，总算她还存了些良知，后来将心还了回来，”白茕嘟囔着，忽又幸灾乐祸起来，“嘁，她为了自己的男人做了这么多，到头来还不是老死不相往来！”
老死不相往来？
龙葵讶然：“为什么？”
白茕耸肩道：“听说她那男人回去做了道士山的掌门，以后要成仙的，耽误不得，俩人便一拍两散了。”
这样的结局真是始料未及，三人的纠缠，到了最后一个也未能有好结果。
龙葵唏嘘不已，情和爱到底是什么，竟能叫柔软的女人硬起铁石心肠，不惜伤害别人，舍弃骨肉，又能叫傲慢如斯的魔尊曲下绕指柔情，委曲求全，卑微至此。
这段故事里，最幸运的，当是那位前途无量的掌门了吧，被人那样不顾一切地深爱着，也不知究竟是福还是劫，又或许只是他成仙大道之中，一段必经的尘缘？
可怜堂堂魔尊，威慑六界，竟在情之一字上输给了人间一个道士山的掌门。
等等……道士山的掌门？
人间修道有成的道山不过那么几座，集大成者，蜀山道第二，无处敢称第一。而放眼整个人界，有望成仙的道家掌门也寥寥无几，真要论起来，她从小到大听闻修道一脉中修为最近仙者的，也不过只有――
她最为敬重的师父。
龙葵倒吸一口凉气。
白茕见她脸色陡变，问道：“你怎么了？”
龙葵扯住他：“你方才说的可都是真的？”
白茕道：“我跟随魔尊多年，亲眼瞧见，还能有假不成？”
白茕指了指殿内一堆花草之间，分外显眼的一丛高茎碧草，道：“喏，那女子名中有个‘萱’字，魔尊便在这种了一大片萱草，也不知怎的，别的小花儿小草儿都长势甚好，唯独这种草死了大半，剩下这一丛，半死不活的，也从未开过花。”
龙葵看去，倒真是萱草，在一片花团锦簇间独它沉寂无花，泛着青黄草色。
便又信了几分：“那是何时的事？”
白茕道：“我想想……大约，是十几年前……唔，正是十六年前邪剑仙作乱之际。”
那时她尚未出生，不知道也正常。白茕一想她来自人界，便不肯放过贬低那臭道士的机会：“你猜，那掌门是谁？”
“……谁？”
“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蜀山掌门，徐――长――卿！”
龙葵浑身一颤。
真的是师父。
自得知魔尊往事，龙葵原先想不通的事便全都想明白了：为何魔尊在锁妖塔认定是师父害了他，为何他对师父怀有那般大的敌意，又为何怀有敌意却拿师父没有办法。
一切隐忍与退让，原是都关乎他心中所系的那个女子。
此次抓她来魔界，想必也是为了报复师父吧。
前因后果理了一通，龙葵失笑，竟说不清是同情魔尊为情所困更多些，还是可怜自己无辜受难更多些。
重楼返回魔宫时，已是一日之后。
此间龙葵惴惴不安地等在东殿，等着重楼决定她的生死。
白茕见重楼回来后神色不虞，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便犹豫着是否要禀告安置龙葵的事，后面的赤芍朝他摇摇头，示意他不是时候。
白茕于是小心归位，趁魔尊不注意，同赤芍咬耳朵：“发生了何事？魔尊走前不是还好好的？”
赤芍回答一如既往的简洁：“伏魔烙出现裂痕，恐生变故。”
白茕霎时如临大敌：“裂痕？那要如何是好，莫非里头那位要出来了？”
“不知，”赤芍安慰他道，“无需惊慌，魔尊自有分寸。”
魔尊的确有分寸，这分寸，便是将一切变故的苗头扼杀在摇篮中。
在王座上沉思片刻，重楼倏地起身，一言不发地朝后殿走去。
白茕和赤芍对视一眼，也不好跟着，一同默默退了出去。
重楼一掌挥开东殿大门，惊起殿中一道簌簌狂风，吹得草木枝压着枝倾倒过来，将龙葵吓了一跳。
她自丛中探出一颗脑袋，见是魔尊，忙手忙脚乱地站起身。
重楼瞧她不在屋中好好待着，反弄得满身尘土，问道：“你在做什么？”
龙葵小心道：“种、种花……”
说罢见他看向自己手中尚握着的一株萱草，怕他误会，赶紧解释道：“这丛草长势不好，将她们移、移到近水的地方，兴许能起死回生……”
重楼倒没有在意这些：“死便死了，管它们作甚。”
龙葵不料重楼会这样说，心中多了几分不解，萱草应是魔尊视若那女子小心呵护的珍宝才对，怎能这样随意对待？
随即了然：口是心非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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