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卿云歌
慕凉被逼迫至此，处境艰难，诚然，她已经不能再说推脱的话了，只是她的琴艺，自娱自乐地赏玩还可以，如若这样登堂入室，旁人说起“献丑”是自谦，她说起来则是实打实的了。
见慕凉面露难色，陆羽立刻起身，微微行礼，“容华姐姐实在身体不适，如若昭宁娘娘非听不可，臣妾粗通音律，愿意献丑一试。”
陆羽及时解围，慕凉感激地朝她点头示意。
风书锦却不打算放过慕凉，依然道：“慎妹妹有此意自然大好，只是终究不是西陵正宗……”
她的话未说完，许久没有说话的琅帝淡淡地打断了她，清冷的嗓音说出的话不容置疑：“那就请慎贵妃演奏一曲吧。”
琅帝言出至此，风书锦再难有其他说辞，只得悻悻地看了慕凉一眼便坐了下来。
场面有些尴尬起来，琅帝突然出声固然驳了风书锦的颜面，却也没给慕凉长脸，陆羽虽然给她解了燃眉之急免于当众出丑，她也自落下了才能浅薄的难堪名声。
须臾，瑶琴被搬上来，放置在大殿中央，陆羽盈盈起身。
这时，一直俯首沉默的南山君复又站起来，对着琅帝和风书锦各行一礼，道：“既然昭宁娘娘兴致如此之高，微臣确实扫兴了，微臣愿与慎娘娘合奏，请容华娘娘清歌一曲，如何？”
慕凉猛然抬头，花弦淡笑着看她，目光澄澈似乎丝毫不知这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困扰。
琅帝置于案上的手掌收紧成拳，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准。”
琅帝看着慕凉，目光锋锐如刀，曾几何时，他们也曾有对酒当歌浅吟低唱的时光，无情人，多情客，如今看来，真是可笑又可悲，可怜又可恨！
清丽的弦音自陆羽的指尖流淌而出，似有百般柔情涓涓流入听者心中，撩拨人心，花弦拿起随身携带的洞箫，轻抵于唇，十指轻扬，深沉低婉的乐声瞬间让人陷入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凉之中，合着娓娓琴音，蕴含了无限的情怀和沧桑。
“卿云烂兮，糾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明明上天，日月光华，宏于一人。”
一曲《卿云歌》，自慕凉口中低吟而出，她的嗓音自带了些冷清，沉婉的歌声唱出了一派空灵，一曲辉映千古的颂歌，在她的歌声里也冲淡了几分热烈的情绪，多了些回味悠长的韵味，赋予了女子独有的柔情。
“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从经，万姓允诚。於予论乐，配天之灵。”
一曲终了，空灵幽婉余音袅袅，宫宴之上一片寂静，一曲赞颂清明盛世的赞歌，被慕凉唱得如同身处九霄仙境，让人久久沉溺其中不能回神。
慕凉回眸，看着琅帝将身体全然靠在椅背上，搭在扶手上的手微微曲着指，微低着头似在沉思，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不知他的所言所想，一向如此，慕凉轻叹收回目光。
顾淮清率先轻轻击掌打破了沉寂，“妙！妙极！滴碎金彻雨，敲碎玉壶冰，果然不枉昭宁贵妃的一番期许。”
琅帝闻言也是一笑，点点头：“确实不错，统统有赏。”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又有宫乐悠然奏起，伶人窈窕秀美的身姿踩着舞步翩然旋转起来，珍馐玉食接连不断地传了上来，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琅帝再也不曾看过慕凉一眼。
酒宴过半，琅帝与顾淮清相谈甚欢。
琅帝道：“再过几日便是上元节了，是奕都难得的盛事，北成王万万不可错过。”
顾淮清拱手道：“早听闻过奕都的元宵灯会，这次能有幸一睹盛况，是小王之幸。”
宫宴结束，已然深夜了，琅帝与顾淮清首先退席，顾淮清请退之后，随着内侍直接出宫去了外宾院，琅帝也起驾离了长信宫。
随后厅中众人也纷纷起身准备离席，慕凉用手拢了拢衣衫，她行动不便，虽然有人搀扶已然能够走上几步，大多时候还是坐在轮椅之上被人推着，所以不愿走在人前，只想等人都离开之后再行回宫。
花弦就坐在她的对面，慢吞吞地收整自己的衣衫和事物，好一会儿才收拾停当，他身旁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才缓缓起身，抬起头来看着慕凉再不回避。
他深深地看着慕凉，目光复杂，似乎有悲哀有愤恨，还有一些莫名的情绪深埋其中，少顷，他忽然展颜一笑，冰雪瞬间消融，他对着慕凉微微点头，然后起身离开。
风书锦随后也站起身，轻轻瞥了慕凉一眼，冷哼一声便迤逦而去，今日虽不尽如人意，可也有收获，旁人或许没有察觉，近在咫尺的她却将琅帝的不悦看在眼里，慕凉与琅帝的嫌隙，果然跟南山君有关。
回到钟毓宫，一进宫门慕凉不禁一愣，门口抱着拂尘站着一人，赫然便是白露，御前总管侍立在此，那琅帝就必定在房间里了。
慕凉无奈地叹气，该来的终究要来，琅帝正坐在窗下，拿着一只白釉细瓷茶杯饮茶，玲珑窝在他的脚下，抱着他的脚踝趴在脚面上，玲珑已经整个胖了一圈，灰灰白白的一团缩在那里就像一个毛茸茸的脚垫，应着琅帝不苟言笑的冰山脸，说不出的滑稽。
花容将慕凉推进来，早有人备好了火炉，屋子里暖暖的，她便将慕凉的裘氅解下来，本想在一旁侍候一二，却见琅帝一记眼刀甩过来，她才惊觉醒悟，赶紧俯身低头道：“奴婢告退。”
房间里只剩下慕凉与琅帝二人，谁都没有说话，一时间淡淡的尴尬弥漫开来。
“你……”
“皇上……”
两个人同时打破沉寂，话未说完又都咽回去，四目相对，两人又异口同声地道：“你先说。”
话音一落，两人都崩不住扑哧一笑，气氛终于破冰。
琅帝率先收整形容，头微偏向一旁打量着慕凉，凉薄的嗓音带了些许嘲讽：“今日宫宴，贵妃大放异彩，朕都忘了贵妃还有如此歌喉了。”
慕凉眸光一暗，伸手在火炉上方微微晃动取暖，低声道：“皇上过誉了。”
琅帝嘴边噙着一抹冷笑，“日月光华照耀，嘉祥降于一人？贵妃愿不愿和朕说说，你心里那人是谁？”
琅帝的眸底燃着一丝业火，宫宴之上，她与花弦□□无缝的合作，让他心底扎上一颗深深的刺，一动便血肉模糊锥心刺骨，他不知道他们从前是否这样亲密无间地抚琴唱曲，不知道他们曾经说过什么，做过什么，稍稍联想，他便会陷入让人发狂的嫉妒之中不能自拔。
慕凉晃动的手微微一顿，复又收回来搓搓手心，看着琅帝缓缓道：“我若说是你，你信吗？”
琅帝心底一震，看着慕凉投过来的幽幽目光，她的目光中夹杂了太过复杂的情愫，他不确定其中的含义。
半晌，他才道：“信，自然相信，你是朕的贵妃，除了朕，还能是谁呢？是不是？”
他仍然不信，慕凉收回目光，抿了抿嘴不再多言。
气氛又恢复了之前的尴尬，两个人坐着都不再开口。
这么坐了一会儿，慕凉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干，涩涩的甚是难受，可是茶壶在琅帝的手边，花容又不在身边，她蹙起眉，怎么办？这种情况伸手要水只怕不妥吧？叫人来伺候也不是什么上策，先这么渴着再忍一会儿？可是好难受啊什么时候是个头？
无法，慕凉只得扶着花梨木的桌子边沿，从轮椅上站了起来，见此情景，琅帝不自觉地肩膀一动便要过去相扶，只一瞬又硬生生停住，重新坐稳，打算看看慕凉要做什么。
慕凉扶着桌沿有了两步，觉得有些费力，而且姿势实在有些丑便停下来，遥遥伸出手去拿茶壶，琅帝诧异地看着她，这会儿才明白她忽然站起来的意图，原是要喝水，可是她的手距离茶壶还差那么几寸的距离。
琅帝顿时气笑了，拍了她伸到自己眼前的手一下，“你鼻子下长的是什么？都不会张嘴要吗？”
说完便随手将自己手边的白釉茶杯推过来，正是他自己喝过一口的那杯，“你喝这个吧，温度刚好。”
慕凉面皮微红，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温润清香的茶水滑过唇齿之间，果真温度正好，喉咙的干涩有所缓解舒适，慕凉又做回自己的轮椅上。
琅帝站起来脚步一动，抱在他脚踝上睡迷糊的玲珑一不小心便摔了个四仰八叉，琅帝鼻子里哼了一声，奚落道：“真是笨猫，什么样的主人养什么样的猫。”
慕凉唔了一声，捧着茶杯又喝了一口，默默接受了这样的取笑。
琅帝取了一只新茶杯又倒了一杯茶，推到慕凉的面前，又伸手将慕凉手中喝得见底的杯子拿走，蓄满了茶放到自己座椅那一侧。
“谢皇上。”慕凉的声音又低又小。
今日的琅帝，总让她觉得与往日有所不同，他竟会亲自动手伺候，他给她倒了一杯茶水，取笑她的笨拙，就像民间普通的夫妻一样，像从前一样。
琅帝低眉垂目，拿起茶杯浅酌了一口，茶杯上似乎还带了慕凉的气息。
有些人就是这样，明知道她说的是谎言，可是只要从她的口中说出了，就会让人心情愉悦。
慕凉说，我心中那人是你，你信吗？
琅帝不信，可即便如此，他心头的阴霾依旧尽数散去，风光霁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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