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秘密
绿珠把膳食撤出了寝室,到门前刚好碰见入内的香堇。香堇看见绿珠手上端着的膳食纹风不动，饭菜的油色已经冷硬，心中已经了然。
绿珠担忧地说：“香堇姑姑，娘娘吃得越发少了，今日更是一点饭菜也没有下肚，奴婢也不敢劝说，再这样下去，娘娘身体更不好了。”
香堇怎么会不知道，只是她也劝说无效，主子这次受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你下去让御膳房弄些容易入口的粥来，我入内劝劝娘娘。”
“是，奴婢这就下去办。“绿珠快步走出乾坤宫暖阁的拱门，突而一声惊呼，差点把手上的托盘也吓得脱手而出！
这这这…不是….
香堇闻声正要斥责绿珠行事毛躁，竟未看清打正面而来的人，只见急急回身看见一高大伟岸，身穿暗黄常服的身影疾步走过，一时未来得及反应。
后面又走来一人的脚步声，香堇这才看见，那那…不是远在赤城伴驾左右的梁公公
梁九功看见惊讶得说不出话的香堇，不由得出声唤道：“糊涂丫头，那可是皇上。“
“皇上…皇上他终于回来了…公公可知道，娘娘等惨了…”说完,香堇掩嘴哭泣了起来.
“唉…回来了，回来了…”
两人目光注视着暖阁寝室的门口，只见那高大的身躯疾步走到门口，却不知道为什么迟迟没有迈入内室。
没日没夜地赶路，心心念念的都是她的倩影，一颦一笑，他已经整整迟了那么久，可是，到了这里，他不敢再走入去。
走入去看看那个思念得心痛的人儿，他怕…
明明就在眼前，他却不敢走近一步去触摸。
那个数月前还笑着送他离开紫禁城的女人，此时如凋零的黄花那般，一动不动地坐在吊花窗前。她的侧脸已不见昔日的圆润，尖细的下巴，苍白的脸容，干渴的嘴唇…
康熙艰难地抬起步伐，一步步缓缓地靠近那瘦小的身体，尽管她的发髻还是打理得一丝不苟，却失去了原本的灵动，原本大小合适的旗装，此时穿在她瘦削的身子里面略显宽大。
每走近一步，他就能看见多一分她的眼眸，从前那双会说话闪耀光彩的明眸，如今却空洞得失去了焦距。
她似乎没有发现到她身后的他，那个小小微响就会容易惊动的人儿，如今却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面，丝毫没有察觉周围的动静。
康熙走到那人儿的身前，蹲下了尊贵的身躯，仰视着那张失神的小脸。
那双小手交叠在膝盖上，指尖尖细，并没有带护甲。她就是这样一个朴素怕麻烦的人，即使赏赐更多的奇珍异宝，从不见她身上多添了些什么。
康熙轻轻地用大手包裹着这双冰冷柔弱无骨般的小手，他能感觉到这个瘦弱的身躯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可是她没有收起探望窗外的目光回视他。
“芳儿，我回来了…”康熙轻声呼唤。
芳仪轻轻地回应着：“嘘…你看，祜儿在外面庭院玩耍呢。”
康熙听见这话，脸色更加苍白，他看向窗外只有那些已经过了花期，落叶凋零的紫荆树。
康熙倾身紧紧地拥着那个微凉的身躯：“芳儿,我是玄烨，你看看我好吗？”
芳仪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掉了魂的木偶般任由康熙紧紧地拥抱，没有作出一点回应。
“芳儿，祜儿已经走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这句话像刺激了芳仪，芳仪突然就慌了：“你说谎！祜儿明明在庭院里面玩耍！他还答应了我待会会回来陪我用膳的！”
芳仪不顾一切，打破了平静，想要往外面跑，想要去证实她的承祜明明就在庭院活蹦乱跳地！
康熙从背后搂紧想要往外冲的身躯，那悲苦的双目紧紧闭上。
“够了，祜儿已经死了！你心里很清楚这个事实！求求你，不要折磨自己了好吗？在这样下去你会受不了的！”那声声撕心裂肺的嘶吼拉回了芳仪的神智。
芳仪头嗡嗡作响，她一直麻痹自己，假装那一切都没有发生，好好地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面。为什么，这个人，偏偏要拆穿她的自欺欺人！
她内心的悲，化作了一股愤怒，从肺腑里肆意地伸张。美目睁大，怒视着眼前的男人！那个就连儿子死了也不曾出现过的男人！她很恨他，恨他的无情，恨他过去那些疼爱儿子的假象！
她猛地挣脱开康熙的怀抱，退离了几步，此刻的她冷漠，愤恨，向着那个高贵身份的人怒斥着：“祜儿死了，我怎么不知道！是我亲手盖上了那厚重的棺木！我的儿子死了，我该死的早就知道这一切！可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回来看看他！他夜夜叫唤着皇额娘，皇阿玛，他说他很冷，就在我眼前哭着想要我拥抱，可我抱不到他…我一抱他，他就化作一缕烟消失了！而你，你在哪里？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京城里面的一草一木，发生了什么你都清清楚楚！你安插在我身边的人，早就告知了你，紫禁城内的一切，坤宁宫里面的一切！”
“你怎么可以不回来看他最后一眼!你混蛋!我恨你!我恨你!”
自从承祜下葬后，她不曾掉过一滴眼泪。她以为她的泪已经干涸了，可是看见眼前这个熟练的脸庞，那双同样悲伤的眼眸，那个满脸青须风尘仆仆的男人，那个眼眶下陷像几个世纪没有睡好的男人，那个一看就知道不好的男人，再也按捺不了内心的悲痛,翻滚起的酸楚涌至喉咙,让芳仪想吐,想声嘶力竭地呐喊.
康熙歉疚地看着眼前失控没有一点血色的她，没有解释那些为什么。作为人父人夫，他的确是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
“芳儿,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和孩儿，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回到我身边好吗？”
那近乎哀求的话语竟然从天子的口中说出，可并不能触动芳仪此刻悲愤的心。
他们的开始，就是一个错误。纠结在一切，只会遍体鳞伤。
如果他对她不上心，她也没有爱上他，也许，就没有那么多人无辜受牵连，也没有那么多人怨恨她的独宠，更没有之后种种发生的事情。即使发生了，也不会为此感到那么悲伤，难过，痛苦得像被堵住了呼吸，难受得快要窒息一般。
也许，她该为这个错误，画上一个句号。
“你不懂，我这辈子最害怕就是看着亲人一个个地离开。我至亲，在我年幼的时候，他们就离开了，我孤寂地成长，学会在悲伤中倔强地活着，我以为重生就能带来不一样的命运，有疼我的祖父，有完整的家庭，可是祖父走了，承祜走了，我甚至知道我也快走了…”
康熙紧紧地拥着那个瘦弱的身体，想把她的血肉与自己融为一体，他不准她离开她，就算她恨他一辈子也好，不会原谅他一辈子也好，只要她好好的在他身边，无论以何种方式留下他都不在乎，他不能失去她！
“不准你胡说，我要你好好地陪着我走一辈子，不准你离开我！你听见没有！要是你敢离开，我也势必追随你而去，皇阿玛可以的事情，我也同样可以！这江山没有我，还会有下一个皇帝，可是我没有你，我心再也不能完整了，活着又有何意义，以前我不懂皇阿玛为何能为她做到那个份上，可是遇到你，我明白了！爱一个人，就想和她厮守一辈子。我爱你，你也爱我的，是吗？不会离开我的，是吗？”
芳仪抬首看着那含泪深情的眼眸，犹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小小年纪却已露出帝主的霸气，那样的他和承祜那么的相似，那么多年的陪伴，她一直心态坦然，接受宿命的安排，以为自己知晓世事，就能活得洒脱。
她以为，她可以站在所有人之外，冷眼旁观一切。可是真正泥陷深潭的是她，她迷恋这个帝主的深情，自私地霸着他的爱，肆无忌惮地享受着自以为美满的人生。
却独独忘记了，她重生，本来就是一个悲剧。
芳仪推开这个从前依恋的怀抱，冷然地转身：“也该是清醒的时候了。我不想你重蹈先帝的覆彻，你注定是这个历史命盘的千秋明君，受后人拥戴和歌赞，你不可能随我而去。我也不会是你的意外，我也曾以为我看穿了历史，我能避开或改变这宿命，可是历史没有因为我的错入就改变丝毫，我终究还是会离开，那也好…也许真的离开这个世上，我就能见到我的至亲，还有我的祜儿…”
“够了！你可以恨我！可以不原谅我！但你不能离开我！”康熙愤怒地咆哮着，她赢了，她轻易就可以把他折磨得遍体鳞伤。
“你可以恨我，但我不准你离开我！我知道你失去爱儿一时想偏了，芳儿，都会好起来的。我会陪你度过这些黑暗的日子的！”
康熙试探地想要把芳仪拉回身边，可芳仪用力地挣脱了！
“够了！你根本不知道，我不属于大清，不属于这个世界！我是属于几百年后的世界！也许你以为我此刻神经错乱说了胡话，但你有没有想过，任凭赫舍里家族是怎样的书香门第，可是有很多事情，根本就不是他们所能知道的。你难道就不曾怀疑过那个夜夜和你畅谈天文地理，熟知外教历史的我是如何得知的吗？我甚至会西洋语言，我没有出去过，也没有接触过外国使者，这一切你都不曾怀疑吗？”
“在几百年后的我，我能清楚知道整个时代的历史变迁，其中包括你们大清朝，我甚至知道接下来大清所要经历的事情，知道你是如何成为千古一帝。我唯一没有办法和你解释的是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的灵魂是苏瑾，苏瑾才是我的真实身份，可我的灵魂却无端端在很多年前跌落这个时空，刚好附上赫舍里府上溺水的赫舍里芳仪，从此我就变成了她，代替她一直活着！所以我很早就清楚自己的命运，我会嫁入这个紫禁城，嫁给你，还会为你生下承祜，包括之后的…”
芳仪把深藏在内心唯一的秘密说了出来，她以为她会看见震惊的康熙，他从不相信鬼神之说，更加不会相信这种听起来荒诞的事情。可是他却出奇的平静，平静得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我知道。”
芳仪惊愕地听见康熙平静地说出这犹如地雷般的三个字，他说了什么？他说他知道？
“不！你不知道！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说我知道！”康熙低吼。
他怎么会不曾怀疑，从她在乾清宫对西洋镜如此熟悉，她的出身，她的经历，都让他好奇。之后她在他政治上提出的见解也超出了一般人的常识，更别说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环境下，她的见识和智慧甚至超出了大多了男人。
他甚至派出密探私底下查过她的过去，可是密探汇报的却是赫舍里芳仪自幼在赫舍里府上长大，甚至甚少离开过府邸。这更让他怀疑，但是他更在乎他拥有的她，他从不相信鬼神之说，可是面对她，他却相信是上天特意安排人儿。
他说他知道，并不是随口而出。秘密是没法隐瞒一辈子的，那年由皇祖母倡导的后宫捐献中，这个傻女人就把她所有值钱的都捐了出去，那本捐献的奏折放在他的御岸上，他读了一次又一次。
那夜，他回到坤宁宫，回到她的身边，她已经悄然入睡。
他审视了坤宁宫，除了原有的装饰布置，从不曾见她大肆添加过些什么，比起钟粹宫，竟显得有点寒暄。可是，他被高高搁置在柜上的木盒引起了注意。
他取下了那木盒，里面放置的是一本画着紫荆花封面的书册。一笔一划勾勒的紫荆花，并不是清朝惯有的绘画手法，甚至更偏向西洋之学。清新雅然又色彩鲜明，这不仅更加深了他心底一直存在的谜团。
打开书册后，一页又一页，那些西洋文，写得洒洒洋洋，他知道，这是她写的。他震惊得久久不能恢复心情。他看着安然睡在梦乡的人儿，她，原来一直，都保守着这样的秘密。
有些事情，他还需要更确定一点，所以，他偷偷地把书册藏了起来，让西洋教父现任的大清钦天监南怀仁为他做了准确的翻译，解开了他心中的疑团。
可是她说她是属于几百年后的世界…
之前所有不合理的地方都得以了解释。
那一页页的西洋文，写满了过去和经历，还有她小女儿家的心情。
所以，她现在坦白地说出来的话，他深信不疑，他并不为此感到震惊。可又怎样？他不在乎那些听起来十分荒谬的话，他只在乎眼前实实在在地活在他生命里面的她！
“我相信你说的话，那书册，上面所写的西洋文，已经告知了我实情。我一直等你，亲口告知我，你的秘密。可那又怎样，既然是历史安排了你来到我的身边，就是命中注定与我厮守的人是你，而不是别的女子，也不是那个原本的赫舍里芳仪。我不会因为你来自哪里，也不会因为你到底是苏瑾还是赫舍里芳仪，我爱的就只是眼前的这个你。只要你安好在我身边，比什么都重要，只要你不离开我，比我的命都要重要。永远不要离开我，芳儿。”
康熙缓缓地伸出了手，看着眼前为他的话而惊讶的人儿，他在等待，等待她能相信他，回到他的身边。
“即使，我也会和祜儿一样，终有一日先你离去，你还要继续沦陷下去吗？”
“我已经沦陷了，而且此生不愿苏醒。如果你要先我离开，没关系，我随后也会赶到地府向阎王讨你。”
芳仪瞬间融化了那颗心，就当那是甜蜜的□□，她也甘愿服下。她已经失去承祜了，在剩下的余生，她难道还要蹉跎这个深情的男人吗？
她扑向那个渴望已久的怀抱，把积储已久的悲痛发泄了出来。
康熙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对不起，芳仪，我无法第一时间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出现在你的身边，从我得知祜儿溺水之事，我恨不得赶回你身边，可是我不能走，原谅我的自私，于你于祜儿，我都是失败的。可是我不能因为祜儿，冒险把皇祖母也置病危之中，所以我向皇祖母隐瞒了这一切。我知道现在的你很悲伤，祜儿福薄，如有来生，愿我们生在平凡家，让他再当我们的孩儿。原谅我好吗？”
康熙轻轻地抚着那抽泣的背，冰凉的泪水一滴滴地留在了那有些凌乱的发髻上，只要她在，只要她在…
他爱上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从她走入他的梦里开始，他就爱得无法自拔。
今生，命中注定，彼此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竟然是老天爷安排她从几百年后走来他的身边，他就不会允许它把她收回去！绝不允许！
然而芳仪此刻的心却是矛盾的，她没有告诉他，之后会发生什么，她保留了一些，只是希望，短暂的余生，让这个男人不用活在彷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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