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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马革裹尸


夜风淬烈火,遍地起狼烟。

        栗北琛叫了很久都没有人应,镇南将军府安静得像坟墓。府外传来急促的拍门声,几位将领携兵马闯进内院,只见横七竖八的仆人们醉倒在地上。

        程盛一个剑步撩帘入室,看见了正在床上挣扎起身的栗北琛,瞳孔震动失声道:“将军,属下来迟了。”

        “战况如何了?”

        栗北琛顾不得肌肉得疼痛,强撑住坐起来,颤抖的五指攥紧了程盛冰冷的铠甲:“他们现在打到哪里了?”

        “承乾宫外。”

        “立刻带我去。”

        栗北琛心里很乱,今晚他若不现身,皇帝与顾衍之必有一方会死。可若去了,将军府满院的洞房花烛他该怎么跟皇帝解释,夹在皇权与爱人之间又该如何决断?

        “将军,您的身体这……”

        “不妨事。”

        他双脚踩地猛地站起身,大腿肌肉剧烈颤抖了几下迅速脱离,栗北琛只来得及抓紧床上的枕头,整个身体便直挺挺向前倒去。

        程盛张开双臂接稳了他,望见掉在地上的黄油纸包,好奇地捡起来。

        “这是什么?”他将栗北琛扶坐在床上,拿起纸包仔细端详了一番,发现了纸面上漆黑的“解药”二字。

        顾衍之怕药量过重人醒不来,特地留了解药给栗北琛,以备不时之需。

        时间分秒流逝,栗北琛望着窗外明亮的火光心急如焚,他只想带顾衍之回来,把他平安带回府,只要人没事,他就还有办法。

        远方的天天渐渐露出点白色,地平线交界处有一条银色的光边。身体的知觉渐渐恢复,栗北琛缓缓站起身来,佩剑披甲,迎着渐渐升起的启明星率军直逼皇城。

        夜风猎猎,战马嘶鸣。

        顾家军二十万死士紧守宫门,不让外面的部队入侵。承乾宫内几万侍卫对阵,顾衍之率兵冲锋,金光铠甲下的白衣染了血。

        魏川浑身浴血,跌跌撞撞跑来报信:“顾将军,有侍卫从沐秀宫突围,我们被围了。”

        顾衍之眼皮一跳:“谁的兵?”

        “栗北琛将军。”

        沐秀宫与承乾宫只隔了一个后花园,地图上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敕黎皇城里有多少兵力他们是详细计算过的,可是栗北琛这么段的时间从哪里调的兵,他已经醒了吗?

        “让宫外的人撤回来,全力抓捕皇帝!”

        “遵命。”

        自古能做将领之人,忠君报国的思想是刻进骨血里的。若顾家军拼死抵抗,镇南将军奉旨剿灭谋反贼党便是板上钉钉不可逆的事,历史的洪流从不在意儿女情长,焦灼的战势如同滔天巨浪裹挟着所有人抵达尘埃落定的彼岸,成王败寇谁都不能例外。

        “皇上,镇南将军来了。”

        敕黎帝王站在侍卫的保护圈里,手执长剑,紧绷的神色终于有了松动:“快叫栗将军来承乾宫护驾,将这群乱党统统拿下!”

        两军兵马汇合之时,顾衍之在弓箭手后看见了披甲上阵的栗北琛。

        他还是醒了,并且坚定不移地站在皇帝阵营中,熟悉的脸上露出隐忍愤慨的表情,长剑握得很紧,薄唇微张,似是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

        “栗将军还在等什么?”

        皇帝长袖一挥,“还不速速将他们拿下!”

        无论两人平日里多么琴瑟和鸣,到了战场上都会变成敌对双方,血淋淋的残酷现实像刀一样切割着栗北琛的灵魂,他的手中刃将要挥向耳鬓厮磨的爱人,拜过了堂,顾衍之已经是他的妻子了,他怎么下得了手?

        “顾家军将领顾衍之——”

        狼烟中传来栗北琛嘹亮的吼声:“立刻撤兵投降,退出承乾宫外,否则以谋反罪处极刑,放下武器!”

        栗北琛的手是抖的,他双目猩红,用极大耐力才克制住奔向顾衍之的想法。

        这一战,他还能像当初那样救下他吗?

        顾衍之毫不退让:“敕黎皇帝昏庸无道,屠我顾家军顾氏百余口性命,残害西南百濮千万百姓,此等滔天罪行绝不姑息!”

        话音未落,顾家军兵马又一次冲锋,迎着皇帝所在的地方飞奔而来。

        栗北琛嘶吼道:“放箭——”

        这场仗从黑夜直打到了第二天黄昏,敕黎帝王早早退到了殿前观战。被围的顾家军有三分之二在承乾宫外被剿灭,剩余的队伍顽强抵抗,每次冲锋都会损失几个兵力。

        魏川倒下去的时候,心口上插了淬毒的箭。他一生忠诚顾家军,见证了顾家三代将领的命运,这回终于轮到了他自己。

        “魏川,魏川——”

        “公子,对不起……”

        顾衍之半跪在地上,金色的夕阳映亮了他带血的容颜。偌大的宫殿前空空荡荡,只有冷风在呼啸,回首看去,身后已空无一人。顾家军二十万兵马,全军覆没。

        顾衍之感受不到伤口在流血,凌乱的发丝垂落鬓边。他缓缓抬起头来,让温暖的夕阳浸润了每一处毛孔,模糊的目光之中,看到殿前几十侍卫与弓箭手举起武器对准他,忽然无声笑了。

        剑尖戳地发出铮然一声,顾衍之撑起摇摇晃晃的身体,拖着长剑一步一步向前走,脚下踩出无数带血的印迹。他目光幽冷,望着殿前身穿黄袍的国君,忽然跑了起来。

        “栗将军,快杀了他。”

        “皇上我……”

        栗北琛刹那间如堕冰窖,他的目光跟随着顾衍之,直愣愣站在原地看着他步步逼近,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

        皇帝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放箭。”

        几十只箭矢朝着顾衍之飞过去,他用剑挡掉了一些,却还有四支淬毒的箭穿胸而过。瘦削的身影摇晃了几下,鲜血从口中溢出,像开闸的水龙头流个不停。

        顾衍之喘息着,神思似已恍惚,他定了定神重新锁定了台阶上的仇敌,嘴唇轻轻碰了几下,无声吐出几个字:“顾家军,冲锋……”

        “别再往前走了。”

        栗北琛执剑,剑尖抵在他胸前几寸的地方。

        顾衍之这才看清眼前人,栗北琛眼眶含泪,握剑的手上青筋暴起,颤抖得厉害。众目睽睽之下,两人有千言万语却只字不能言,仅在目光对视时能看清彼此眼里若隐若现的几分柔情。

        “顾衍之,投降吧。”

        清风吹起一缕带血的发丝,额上的冷汗划过脸颊,顾衍之笑了:“事已至此,投不投降又有什么分别。我只恨没能亲手杀了这个昏君,北疆有君如此,必不会长久。”

        “栗北琛,你想抗旨吗,快杀了他!”

        顾衍之眼皮一抬,暼到皇帝脸上露出的怀疑神情,栗北琛今日的优柔寡断已经让在场许多人心里打鼓了,镇南将军向来骁勇善战,对敌时杀伐果决,何时像今日这般唯唯诺诺丢人过?

        他已必死无疑,没必要拖累了栗北琛。

        顾衍之身形一动,迎着栗北琛的剑走了上去。只听“噗嗤”一声长剑入肉,穿透了坚硬的铠甲,搅碎了血肉之躯,又从后胸位置突刺出来。

        “衍之——”

        栗北琛惊恐地望着手里的剑,顾衍之还在一步一步往前走,豆大的汗珠滚落额前,俊俏的脸霎那间没了血色,只剩下如死人般枯槁的苍白。

        锋利的剑刃切割着五脏六腑,顾衍之仿佛走了很久的路才来到了栗北琛面前,他望着栗北琛痛惜无助的神色,拼尽全力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低语:“抱歉,毁了你的洞房花烛夜,下辈子我赔给你。”

        栗北琛的泪夺眶而出。

        双手紧握成拳,他甚至不能抱一抱这个渐渐冰冷的身躯,这个他爱到骨子里的人。

        皇帝从台阶上走下来,“传令下去,顾家军谋反贼党顾衍之已缴械投降,此人密谋刺杀皇帝,罪当五马分尸,尸首悬挂城门外示众三日,以儆效尤。”

        “皇上——!!”

        栗北琛抱着怀里的顾衍之跪了下去,扯住帝王的裙角,泣血的声音里带着惶恐:“顾家百余口已伏法认罪,请您高抬贵手留他一个全尸吧。”

        历朝历代变革史上,胆敢危害江山社稷,谋反起兵之首党都不会善终,这几乎已是不成文的规定。皇家最不能容忍的,便是威胁动摇政治根基之事。

        成王败寇的规律,从不会对任何人仁慈。

        “栗将军,”皇帝眯起眼睛:“我念你今日护驾有功不与你计较,你若再为这贼党求情,我连你镇南将军府一起查办!”

        帝王怒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落日西迟,顾衍之望着远方明媚的夕阳,缓缓抬起手抚上了栗北琛的脸,“北琛,我想去…百濮看花,这个季节的鸢尾……应该开遍满山了。”

        栗北琛攥紧他冰冷的手,泣不成声:“好,我带你回去,我带你回家。”

        落日西迟时分,承乾宫传来栗北琛一声凄厉绝望的嘶吼。

        骨肉撕裂分离的声音没有人会比栗北琛更清楚,他的灵魂仿佛也在那一瞬被撕裂了,跟着那五匹马,游弋到了皇城之外。

        将军府管家方冀赶来的时候,只见遍地鲜血,血腥味弥散了承乾宫的每个角落。他从地上扶起半昏迷的栗北琛,手里沾染了地上的血土:“将军,将军您醒醒。”

        栗北琛满目死灰色,弯腰捧起地上染了顾衍之鲜血的黄土放声大哭,那已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更像是山林野兽痛失爱偶后绝望的哀鸣,萦绕在荒凉的宫殿前久久未停歇。

        他跪在地上,在寒风中贴着血色大地吻了又吻,广袤的宫殿前院只有顾衍之白衣上一块沾了脏污的布帛。

        “将军,您节哀,保重身体要紧啊。”

        栗北琛攥紧他的胳膊晃晃悠悠站起来,目光里迸射出恨意,“去天牢里找个死囚以假乱真,画得像一些,给城门外的人交差。”

        方冀瞪大了眼:“将军您的意思是?”

        “我要带衍之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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