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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十一


凭着那块刻着麒麟的御赐腰牌,我们成功进了大理寺左寺监牢,不出所料,在那间曾关押曹航之的牢房的墙壁上,我看到了一句用石头的划痕写下的还未被破坏的话:

        四海未定国何安,公侯王爵皆尘土。

        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心中的猜测与这句话中的几个字不谋而合——定国,公!

        果然是他!

        攥紧双拳,旧仇加新恨,我的双眸迸射出滔天怒火,似乎要把这世间一切化为灰烬。

        “这就是你说的线索?”凌风的声音从身旁响起,他不无惊奇地打量着我,像打量着一个妖怪,“你梦里看见了?”

        “不,是推测到的。”我沉声道,不再理会凌风脸上的惊愕,转身冲出大理寺左寺,向泸知州府走去。

        还未近前,便看到泸知州府前多了很多守卫的官兵,它们的衣服颜色比蔡州府原驻官兵深,一看就是外来的。

        一股不祥的预感掠上心头,我直接奔跑起来。

        到了府门口,几个外来官兵围上来,拦住了我的去路:“定国公正在接管蔡州府,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我亮出腰牌:“我是开封提刑官马绝尘,要进蔡州府查案,都让开!”

        谁知他们并不买账,仿若未闻:“定国公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接管蔡州府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避着人是什么意思?!难道有人在里面坐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冷哼一声,我道,刚要推开那几个碍事儿的官兵,只听凌风一声低喝“让开!”已身影一闪,出现在了我身前。

        “干什么?”觉察到凌风身上散发出一股凌厉杀气,我忙按住他的一侧肩膀,“不要乱来!”

        不管他是不是我的护卫,没有皇上命令私杀官差都是死罪,以我现的身份在还没有能力护他周全。

        “哈哈哈,马提刑突然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一个苍老而低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下意识地攥紧拳头,这声音即使化成灰我也听得出来,就是当年灭我周家满门的定国公王野!

        “杀朝廷官差可是死罪,马提刑是想让自己的护卫送死吗?”见我一言不发,王野继续道,悠哉悠哉地走下府门前的石阶,闻言,我看了眼凌风,原来王野说这番话的原因是因为他依然一动不动地握着刚拔出鞘一半的剑,没有丝毫要收回去的意思。

        和查明真相相比,面对与自己近在咫尺的仇人,我和此时的凌风一样,心中升出一股用一把剑了结一切的快意恩仇,不过他要杀的是阻拦我的官差,而我要杀的,是定国公。

        但我不会选择同归于尽这种方式,因为这种十恶不赦的人不配让我和凌风给他陪葬。

        “回去!”我沉声命令道。

        闻言,凌风迟疑了片刻,却终是顺从地收了剑,回到我身后。第一次他如此听我的话,而此时的我却没多余的心思为此惊讶。

        “我要进府查案。”我冷声道,努力压制着冲上去将王野大卸八块的冲动。

        “查案?”王野故作不解,“查什么案?”

        “查万柳塘陈尸案!”他那副装傻的嘴脸令人无比恶心,我不由自主地提高声音道。

        “哈哈哈,”王野突然大笑,像听到一个荒诞不经的笑话,“马提刑让雨给浇糊涂了吧?陈尸案在八日前就已经结案,罪魁祸首曹航之已经被处斩,”说到曹航之,他意犹未尽地将我望着,似乎要在我脸上看到什么东西。

        我厌恶他打探的眼神,把头扭到一边,避开他的目光:

        “没有,他是被奸人栽赃嫁祸的!我会向皇上上书陈明缘由,求皇上让我重新查办此案!”

        此时的我,仍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从开始到现在,我说的所有话,都是凌风翻译的,而且他不仅句子翻译得一字不差,而且好像知道我心声一般,连语气眼神,都与我如出一辙。

        望向此时与我一样义愤填膺的他,我心上涌上一股遇到知音的欣慰之感。

        “哈哈哈哈哈哈,看来马提刑真是病得不轻啊!这件案子从始至终可都是马提刑官你一个人查的,你说栽赃嫁祸,说的不就是你自己吗?”王野大笑,一副见了傻子的表情,引起四周官兵一阵哄笑,“莫非马提刑是活够了,想送自己早点儿去见阎王?”

        “你——!!!”明知他是在故意激怒我,我还是发怒了,因为我的误判和曹航之的冤死,是我身上的死穴。

        “我就是活够了怎么样?!我还想拉两个人给自己陪葬呢!!让我进去!”我怒道,冲府里迈了几步,逼得阻拦官兵接连后退,一脸无措地望向一旁的王野。

        “万柳塘陈尸案已经了结,现在的泸知州是本王,不是那个贪赃枉法的曹航之了,马提刑,你要查案,也得有个理由不是?你真当这蔡州府是想进就进,想查就查的地方?”王野道,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波澜不惊的微笑,好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慌乱、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一样。

        而我,偏偏想在他那张脸上刻上一痛不欲生的痕迹,让他万劫不复。

        “那我就让你输得心服口服!”我与凌风这个翻译者几乎同时怒吼,他这一字不差的翻译,不知只是对我的翻译,还是他自己的心声。

        我一边说,一边抬起手恶狠狠地指向他的鼻子,像发下一个诅咒,如果手势可以伤人,他肯定已经被我满是怨毒的手指隔空戳死了。

        而此时的凌风,已经难以自制地向王野的面前迈出一步,双眸怒火肆虐,大有一言不合就杀人的架势,如果不是我用胳膊拦着,恐怕王野已经身首异处了。

        看到王野的脸上出现与胜券在握的微笑不同的表情——害怕,不禁觉得心胸大快。

        不约而同地冷哼一声,不约而同地转身,我和凌风的动作前所未有的默契。

        离开知州府,仰望一望无际的长空,凌风道:“接下来怎么办,查他?”第一次,他对查案比我还迫不及待。

        闻言,我欲言又止。

        他口中的“他”我自然知道是谁,虽然方才放狠话的时候底气十足,但我知道,要扳倒这个隐藏最深却所有官员都心知肚明的幕后主谋,要面对的凶险可不是一点两点,而蒙受不白之冤的亡魂等不起,被污名牵累的官员家属等不起——不明真相的百姓的诽谤抨击、受害者的打击报复足以夺去被污名连累的任何一个人的生命!

        所以,无论是否继续追查,我首先要做的,就是向皇上禀明一切,承担所有罪责,还曹航之一家清白!

        “不,去皇宫!”

        皇上日理万机,平日里我们这种小官要见上一面难比登天,这次却异常容易,大概是关乎大唐社稷的棘手案件告破龙颜大悦的缘故,皇上的贴身太监李公公刚进去回禀,乾清宫里便传出声音:

        “宣提刑官马绝尘进见——”

        “你要做什么?”不知是感应到了什么还是为我担心,应召进宫的前一刻,凌风一只手按住我的肩膀道。

        “无论皇上怎么处置我,你都不要反抗,哪怕是立即斩首!记住,你要留着这条命,即使不能扳倒定国公,也要替我宰了那狗官!”郑重其事地叮嘱完,我迈开步子,毅然决然地进了乾清宫,如奔赴有去无回的断头台。

        这一去,九死一生,但我必须去,必须不自量力地触皇上逆鳞,为正在兴头上的皇上泼上一盆彻骨的冷水。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刚进门,我便“普通”一声跪倒在地,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发不出声的我突然发出一个浑厚响亮的、真正男人的嗓音——一直充当我翻译凌风不知何时跟了进来。

        不过在这守卫森严的乾清宫,他既然能进来,肯定是征得了皇上的贴身大监,李公公的允许,何况失声的我在面见天下至尊的皇上的时候,确实需要一个标准的“五星级”翻译官。

        “爱卿不必多礼!”出乎我意料的,皇上竟然没坐在屋里的龙榻上,而是站在门后,我这一跪,正好跪在他脚边,他道,伸手便要扶起我。

        我忙后退一步,躲开皇上的搀扶,旋即再次拜倒,接连磕了几个响彻宫殿的头,直磕到血迹从额头涌出,浸湿了宫殿的地板。

        “马爱卿,你这是做什么?”皇上终于觉察到了不对劲,惊道。

        “皇上,微臣是来领罪的!微臣有负圣恩,刚愎自用,错断冤案,让忠臣枉死,家破人亡,请皇上治罪!”我高声道,一字一句,气势凛然。

        凌风就跪在我的旁边,闻言,他并没有立即翻译过来,而是不无惊诧地望着我,语气明显带着犹豫的迟疑。

        不过,他还是如实翻译了,然后闭上眼睛,和我一同等待命运的最后审判。

        虽然此时命悬一线千钧一发,但觉察到之前冷若冰霜的他此时正设身处地地为我担心,心中还是不合时宜地涌起了一股暖流。

        我一直以为对凌风只有主人对下属的利用和对他害死李忠的变相索陪,此时才发现,不知何时,我们已有了肝胆相照的兄弟情谊。

        “接下来的话不要翻译。”悄然拽了下凌风的袖子,见他从惊恐中回神,向我这边看来,我冲他使了个眼色,然后低下头,挡住皇上望过来的视线,一字一句开口:

        “凌风,此生能遇见你,我死而无憾。”

        简短的一句话,却是我的遗言,是我对他所有的情谊的总结。

        因为下一秒,我们便有可能阴阳两隔,此时不说,恐怕此生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若有来生,我们还做兄弟。只是,下一回换你做查案的,我做护卫的,把你欺负我的全都讨回来。

        见这个铁骨铮铮的家伙红了眼眶,泪水难以遏制地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故作轻松地扬起嘴角,对他扯出一个“没什么的”的笑容。

        “错断冤案?”皇上蹙起剑眉,似在思索什么,片刻后,道,“马爱卿说的难道是曹航之?”

        “回皇上,正是!”我道,语气铿锵有力不容置疑,与这句话同时响起的,还有我的脑袋再次用力磕在地上的声音。

        “万柳塘陈尸案的告破,让你名利双收,成为大宋风光无两的提刑官,”闻言,皇上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任何惊诧的神色,而是若有所思地沉吟道,“一旦推翻重审,就等于向全天下宣布你断错了案,不仅会名誉扫地,之前你忍辱负重得来的一切,也将尽数失去。你当真要这样做吗?”

        皇上的话虽低沉,却如惊雷在我耳边炸响,那句“忍辱负重”,让我浮想联翩:

        莫非,他已经知道了我的真实性别?若是如此,以他的手腕,想必在惊怒交加下也摸清了我其它的底细——奸臣余孽的身份,八年前的灭门惨案,无一不知。

        既然注定一死,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有一瞬间,我生出了鱼死网破的冲动,不过幸好平时查案习惯性的理性将这种莽撞的冲动压制了下去。

        他方才的话,把结果说得这么清楚,无非是想让我做个选择,若还给我留有选择的余地,那就说明,他并不想杀我,或者说,他并不知道我的真实性别和底细,方才的推测只是我多想了而已。

        虽然可以暂松一口气,虽然对皇上的法外开恩感激不尽,但不识时务的是,我还要把自己再次逼回死路。

        对,此次入宫,与其说我是来替曹航之平反的,不如说我就是来赴死的,因为,皇权下无是非,不成功,便成仁。

        “皇上恕罪!微臣必须为自己犯下的错承担责任!请皇上成全!”又一个响头磕下,我如泣如诉,恨不得把心吐出来,以表自己誓死赎罪的坚定。

        四周突然安静,我感受到皇上凝聚在我身上的目光,感受到他变得异常沉重的呼吸,我保持着扣头的姿势,不敢看他,心却随着他每一下沉重的呼吸,天翻地覆。

        “好,朕让你翻案。”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感觉仿佛过了三秋,皇上缓缓开口,似下了很大的决心。只是不知为何,在他近似笃定的语气中,我听到了一丝宠溺。

        我大概是疯了。

        “皇上英明!微臣谢皇上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反应过来的我大喜过望,再次磕头以谢恩典。

        “平身。”皇上道,竟没有生我断错案的气,而且还不计前嫌地,亲自伸手来扶。

        我受宠若惊,但他的异常让我想起了自己真正的性别,不禁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躲开了他的手。

        见状,凌风和皇上不约而同地望向我。不过,一个是疑惑,一个是若有所思。

        “臣乃罪人之身,不敢承皇上圣恩!”我道,既是对躲避皇上的解释,也是谢罪。说罢,我忙从地上站起。

        身体里的力气像被抽空,我竟无法立即起身,用尽全力,我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刚站稳,身体竟不受控制地晃了两晃,随即“普通”一声,扑倒在地,失去意识前,我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是凌风和皇上同时响起的惊呼——

        “马绝尘!”

        “马提刑!”

        不知睡了多久,梦里曹航之刑场被斩和她妻子痛苦捶打我的场景不断交替重复,仿佛梦魇。

        刀下留人……你杀了我吧……刀下留人……杀了我吧……梦境中的我一遍又一遍跪在地上痛苦长啸,只想定住刽子手手上的刀,减轻曹夫人的痛苦。

        可是,什么都没有改变,我就像穿越时空的一缕幽魂,什么也改变不了,只能一遍一遍地经历相同的痛苦,承受无法言说的痛楚。

        手上突然传来一股力量,力道之大如铁钳收紧,将我从梦境中拽了出来。

        眼前是一张英气逼人的脸。皇上虽年长我十岁,却在外貌上没有留下一点儿被岁月洗礼的痕迹,看上去与我年龄相仿。

        “皇……皇上?”我大惊,用力眨了眨眼睛,想确定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觉。

        “……”怔了一下,皇上没有说话,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

        “凌……凌风呢?”环顾四周,我下意识地道,映入眼帘的却是金雕五琢的宫廷器具,不见那抹熟悉的红色身影。

        “朕……让他先回去了。”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从面前响起,我一惊,陡然发觉自己躺在龙塌上,吓得一个趔趄差点从床上栽下来。

        “微臣该死!微臣玷污龙塌,以下犯上,请皇上降罪!”一边道,我一边往床下挪,奈何身上没有一点力气,刚起身便重重地倒了回去,发出“普通”一声闷响。

        “马提刑重病濒危,不便移动,暂时留在这里调养乃情理之中,朕恕你无罪。”皇上再次开口,又是冷静沉稳,听不出情绪的一声。

        “微臣谢皇上隆恩,只是自古君臣有别,君贵臣轻,臣睡君塌乃以下犯上大逆不道,臣不能……”

        “安心在此调养,朕知道你不怕死,但朕知道你怕别人死——敢再多言朕就杀了你府上所有人!”不容置喙地,皇上厉声道,君威浩荡,我忙闭嘴,僵直地躺回原处,连动也不敢动了。

        “不要害怕,朕……朕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见状,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皇上的嘴角竟扬起了一丝弧度,意味不明地对我道。

        “???”这句话太过暧昧,我既茫然又惊恐地望了他一眼,正在忖度他这句话是不是弦外有音的时候,却见他起身走了出去。

        皇上离开后,我才发觉自己的失语症并没有好,之前一直是在用气息跟皇上说话,不过虽然皇上不像凌风一样会读唇语,但在两个人离得很近四周又很静的时候,是可以凭气息听出我说话的内容。

        “姑娘,让提刑府护卫凌风来见我。”想起凌风,我对在一旁侍立的一个宫女道。

        “马大人,不经皇上准许,任何人不得进入乾清宫。”

        乾清宫……闻言,我方清楚了自己此时的处境——身在天子寝宫,如笼中之鸟,别人见不得,我亦出不得。

        在乾清宫调养了七日,而皇上七日未踏足此处,在第八日午时,我终于在望眼欲穿中见到了皇上。

        见到皇上的那一刻,我蓦然领会到了那些一直到死都没有见过皇上一面的后宫女子的心情的沉重和煎熬。

        “微臣谢皇上救命之恩!”我道,向进来的皇上俯身行礼。

        “爱卿身体抱恙,不必拘泥于君臣之礼。”皇上道,俯身将我扶起,他温热的鼻息扑打在我的脸上,让从未与男子如此近距离接触过的我红了脸。

        见我仍旧只能出气不能发声,皇上脸色一暗,道:“马爱卿的嗓子还没有好么?来人,宣穆太医!”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皇上发起怒来,轻则降官免职,重则砍头灭族。

        怕穆太医因我受累,我忙道:“皇上息怒,微臣并无大碍!”

        皇上不为所动,只甩给我一道不容置喙的目光,逆鳞难触,我识时务地闭了嘴,决定先静观其变,若有异动再权宜行事。

        片刻后,穆太医便进来了。

        “穆元,你开的药方,为何马爱卿吃了七日,仍不能发声?”

        闻言,穆太医忙俯身行礼,道:

        “回皇上,马大人的失语症是由气滞血瘀,阻塞心脉引起的,药物是无法治愈的。”

        “什么意思?”皇上不解。

        “就是说,马大人得的是心病,只有心药才能医。”

        “什么样的心药?”

        “有两种,一是解开马大人的心结,一是让马大人再受一次刺激。但后者不可轻易尝试,否则一旦适得其反,病症加剧,即使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

        “嗯,你下去吧。”皇上道,有些疲倦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见穆太医走,方缓缓开口,“马爱卿,你得失语症是因为曹航之的这个案子吧?”

        被人一语戳中,巨大的痛苦让我难以控制地颤抖起来,深吸一口气,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皇上并没有看我,他仍揉着脑袋,看上去十分疲惫,只是,说出的话却语重心长,“你不必自责。这样,从今日起,这个案子你不必管了,断错案这件事,朕也可以当没发生过,既往不咎。”

        君王说的话,里面玄机太多,我猜不透,但有一点我知道而且坚定的,那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请罪,以“错杀忠臣”为名,光明正大地为曹航之翻案。

        所以,我不能让他把这件案子,“当没发生过”,曹航之的案子,我必须认,也必须翻。

        “皇上天恩,微臣感激不尽!”不管怎样,皇上也是为我着想,所以,我必须先跪谢圣恩。

        皇上与我,相交不深,我与他的关系,也只停留在君臣最官方的互动之上:我负责查案,他负责根据我断案的结果,实行奖惩。私下里,他从未与我有过交集,肯如此关照我,十分出乎我的意料。

        但在人情往来这类事上,我向来拙劣迟钝,与其殚精竭虑却不得要领,不如干脆不想。

        “只是,”不待皇上回应,我忙再次开口,表明自己的坚定立场,“臣来拜见皇上,就是为了推翻曹航之的罪名,还他一个清白!所以,请皇上恕微臣,不能从命!”

        皇上没有说话,四周因他的突然沉默,变得异常安静。在这异常安静的空气中,我感受到了他心里,暗流汹涌的怒火。

        我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他是一国之君,世人的命运生死,皆掌握在他一人手中。纵然无畏生死,我还是会下意识地畏惧他,因为和死相比,能达到目的,对曹航之和我而言,都是最好的结局。

        “为了曹航之,即使让你去死,你也不后悔吗?”半晌,皇上一字一句地开口,口气中带着一抹充满威胁的怒意。

        “是。”既已确定,便要尽全力争取,我俯身叩首,语气笃定而决绝,“请皇上,成全!”

        走出宫门层层,壁墙高垒的深宫,心情立即开阔明朗了许多。回首囚笼一样的皇宫,我庆幸自己并非皇家之人。

        “没想到你还能出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我转过身,看见了凌风。

        他站在宫门对面与市井相连的拱桥上,火红的袍随风飘扬,与如瀑的墨发交织在一起,冷酷邪魅。

        今日我才发现,他的相貌竟俊美得让从他身后经过的所有男子,黯然失色。

        “你怎么在这儿?”思及正蒙受不白之冤的曹航之妻女,我担忧道。

        “放心,一切安好。”他道,语气较之前柔和了许多,大概是与我一起经历了一场生死的缘故。

        我点了点头,对他露出一个赞许的微笑。经此一劫,我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吧。

        “皇上答应你了?”

        “五天后,你就会知道了。”我道,故意卖了个关子。

        凌风并没有继续追问。在查案这件事上,他向来只是服从命令,不发表意见也不问缘由,不知道他是太过忠心,还是对我的事毫无兴趣。

        不过,这件事并不重要。

        自曹航之被斩之后,这段时间经历的一切,生死恩仇如一场大梦。只是,这场大梦并没有完结,它只是通向另一个更惊险的梦的转折点。

        我不知道,除了此生一定要除掉的仇人王野,这场注定铺满累累白骨的路,谁会陪我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凌风,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看了他一眼,我道。

        抬眸瞥了我一眼,凌风收回目光,懒懒开口:“什么事?”

        “你在骠骑大将军手下的时候,为什么每次他派任务,你都静静的站在其他杀手的身后,不出手?”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愣了一下,若有所思:“你观察过我?”

        “没没没有,”我不无心虚的开口,转过头,避开他满是探究的视线,“就是恰巧看到,你那一身红衣又太过惹眼,就……”

        “因为他们太弱,不配让爷出手。”不等我说完,凌风就不耐烦地打断道,“爷可是主人的底牌。”

        “……”

        好吧,是我对他抱太多幻想了。

        他这种自高自大不近人情头脑简单的人,怎么可能是因为心存恻隐不忍伤人呢?

        他能成为骠骑大将军的贴身杀手,为骠骑大将军滥杀无辜,肯定是因为骠骑大将军给了他一般人都给不了的好处。

        可我,从一开始就注定,什么也给不了他。

        “凌风,我给不了你想要的金钱,也帮助不了你找到人生的新目标,我能做的,只有查明真相,洗冤禁暴。以后的路,会更加凶险。我不能对你的性命做任何保证。”望着凌风的眼睛,我一字一句地开口,郑重其事,“如果你想离开,现在就可以走,今日,我马绝尘,彻底许你自由。”

        说罢,我转过身,大步离开,坚定而决绝。

        从一开始,他就是我亲手设计的一颗棋子,一件可以护我周全的同时,保证自己不会死掉的工具。可是,我终究不是一个好棋手。如今,我摒弃了自己的私心将一切与他说明,把人生的选择权,交到他自己手上。

        人生本就是一场赌注,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与其让别人因我而死,不如一个人坦坦荡荡地面对一切。

        生,我欢喜,死,我无憾,不求结果,只求,无愧于心。

        我不知道,凌风有没有跟上来,他是一个自由不羁的人,如果选择了离开,我丝毫不会觉得惊讶。

        脚上的步伐不断放大、加快,似乎在逃避着一个显而易见却不想接受的现实。

        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了哪里,抬起头时,面对着的,正是曹航之曾经的府邸。

        只是,人去楼空,物是人非。

        该死,方才竟忘问凌风把她母女二人安置在何处了,不知他走了多远,现在追还能否追得上。

        我回到之前的那架拱桥上,举目四望,人海茫茫,长路条条,却不见那与众不同的一抹红。

        凭猜测找了几条路,都没有找到凌风的身影,天却已经黑了。望着街市上亮起的点点灯光,我转身回府。

        府里,一如既往的静,只是,多了几点灯光,显出一些不合时宜的暖意来。

        进了府,一个女子的身影闯入眼帘,她背对着门口,手臂在花盆上上下移动,似乎正在修剪盆里的花树。

        “你是谁?”我道。

        女子继续着手里的动作,既不回应,也不转身,恍若未闻。

        愣了一愣,我方才记起自己得了失语症,现在根本无法正常发声这件事。

        我上前几步,伸手去扳少女的肩膀,手刚探出,还未落在少女身上,就被一个套着红衣的手臂拦了下来。

        心上一喜,我抬起头,迎上了凌风熟悉的眉眼。

        “她是曹航之的女儿,曹赢心。”他道,目光平静如水,除了平静,脸上看不到任何多余的表情。

        “曹航之的……女儿……”下意识重复了一遍,手抚上自己的脖子,我倒退了几步。

        嗓子,又开始疼了。

        说话间,曹赢心已经转过了身,对我的反应一览无余。

        “马大人,你……你肯定……特别不想见到我吧……”她道,说话间,她如水的杏眸中已多了两点晶莹,不待我有所回应,她已委屈地咬了咬嘴唇,转身冲向门口,“对不起,我立刻就走……”

        “不是!”我忙道,话音未落,凌风已眼疾手快地抓向曹赢心的手。

        不过,就在即将触碰到曹赢心如玉的素手的时候,陡然改变方向,按向了她的肩膀。

        这个动作快若闪电,一气呵成,若不是我身为提刑官,五官较别人敏锐,也不会看出这其中常人难以察觉到的微小变故。

        “他不是那个意思。”将曹赢心按在原地,凌风开口道,瞥了眼想出手却还未来得及出手的我。

        见状,曹赢心转过头,看了眼一言不发的我,又把头转了回去:

        “那他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她问的并不是我,而是凌风。

        闻言,凌风皱了下眉,没有说话。

        一个不说话,一个出难题,夹在两个当事人中间,想必一向鲜衣怒马快意恩仇的凌风,从来没这么难捱过。

        “对不起……我只是……”深吸一口气,我道,努力将内心涌起的莫名波澜平复,“无法面对你……”红了眼眶,我颤抖道,没想到自己竟会这么懦弱,连一句解释的话,都说得如此艰难。

        我以为,我可以,可是,我做不到。

        或许有些话,只适合藏在心底,一说出口,心上的某个地方,就会鲜血横流。

        “留下吧……”再次深吸一口气,我道。

        虽然发不出声音,但一如往常,话一出口,凌风便将这些话,一字不差地翻译了过来。

        闻言,曹赢心也红了眼眶,她低下头,缓缓握起了拳头,片刻,泄气似的松开手,哑着嗓子道:“马大人,你不必如此,我……不怪你!”

        说罢,像躲避什么似的,她快步跑进了一侧的厨房。

        曹赢心走后,凌风一动不动地将我望着,似要在我的脸上看出什么来,半晌,方才缓缓开口:“马绝尘,你不想知道你不在的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吗?”

        “想知道,可是,又害怕知道。”我苦笑,沉默片刻,见对方不语,又不得不妥协,“你说吧。”

        害怕的时候,需要的是面对,而不是逃避,我知道,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曹航之被抄了家,他的府宅也被官府查封了。不出你所料,开封的人得知她们和曹航之的关系后,无不孤立唾弃她们。曹航之以前的亲戚朋友,也对她们母女避之不及,没人肯收留她们。”

        “曹赢心的母亲……怎么样了?”

        “她还好,就是伤心过度有些神志不清,我赶到的时候,她们刚被客栈赶出来,我不知道被留在皇宫的你是凶是吉,怕这个宅子保不住,就暂时把她送到了寺庙。”

        “曹赢心呢?”

        “我把你中了定国公圈套,和找皇上犯翻案的事跟她们母女说了,曹的母亲……”凌风话音一顿,若有所思地瞥了我一眼。

        会意,自嘲一笑,我道:“说下去。”

        我知道,她不会原谅我的。

        “说你是个废物。曹赢心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说要过来,和你一起找出幕后真凶,还她父亲清白。”说罢,凌风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如此顾虑重重,一点儿也不像他。

        不过,此时我也没多余的心思去分析他,瞥了眼曹赢心藏身的厨房,道:

        “查案太凶险,随时可能没命,她跟着我们不安全。”

        “她来,不一定是为了安全。”看了我一眼,凌风道,又是意味不明的一句话。

        疲惫地揉了揉额头,想起现在的当务之急,我忙道:

        “府上一共三间房子,咱们已经住满了,曹姑娘住哪儿?”

        “我和你睡一间,我那间给她睡。”凌风道。

        “……不行。”心里一紧,我强作平静地开口。

        “那你和我睡一间,你那间给她睡。”一怔,凌风道,不明就里的他,看上去明显有些不耐烦。

        有什么区别吗?

        “不行。”

        “那你想怎么样?”凌风有些急了,好像我在没事找事。

        “你和钱伯伯睡一间,曹赢心睡你那间。”

        “不行!”他决然道,不假思索。

        我皱眉,心道这家伙不会看出来我是女的,一心想占我便宜吧?

        “钱叔那间只有一铺床,我睡觉打人!”见我一脸诧异,凌风放下什么似的泄气道。

        “我房间也只有一铺床啊?!”不无委屈地瞪了他一眼,我道。

        这家伙身强体壮的,若真对我起了什么非分之想,我还真应付不了。

        “你那不是还有个书房呢吗?!”凌风有些急躁地道,比我还委屈,“你别用那种看流氓的表情看爷行不?好像爷要怎么地你似的,爷对男的没兴趣!”

        见状,我暗松了一口气。若不是做贼心虚,我还真不会怀疑他,毕竟凭他的伸手,即使来明的,也没人拦得住他。

        可是,我虽为男儿身份,却真的从未和男人共宿过一室……抬手扶额,蓦然摸到了脸上那条狰狞的刀疤。

        罢了,反正这个样子也不可能嫁出去了,无所谓清白不清白,报了家人的仇,我就遁入空门,削发为尼。

        “……行。”

        将曹赢心安顿好,我们各自回房。

        入夜,想起什么,我于床上做起,执起灯盏,向书房走去。

        平日查案,但凡不用外出的,我都是在书房中查阅案牍。我的书房与别处不同,搜罗了人文地理、农工政治等方面,外面买不到的行业内部书籍,对查案大有用处。

        书房如往日般,寂静如斯。我借着灯光,从书架上下翻找,终于在靠墙的一个角落找到了《国资年鉴》,把灯放稳,我站在书架旁,开始翻阅。

        “干什么呢你?”一个男子的声音陡然响起,我拿书的手一抖,碰掉了一旁的灯盏。

        灯盏掉落的瞬间,只觉身后冷风突起,直袭后背,我身子一僵,吓丢了半个魂。

        “半夜看什么书??”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却近在耳畔。

        橘黄色的灯光由暗变亮,安然无恙的灯盏被一只修长的手放回了方才的位置,温热的鼻息喷在我的头顶。

        “喂,傻了你?说话啊!”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这才于惊吓中缓缓回神,转过头,目光落在上身□□的某人身上。

        “……”愣了三秒后,我方才反应过来,那一块又一块线条分明、小麦色的块儿状物体,是男性身体上隆起的肌肉。

        “啊——!!!”尖叫一声,我用手中的书捂住脸,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屋子。

        “喂,你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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