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沈珝珝路上还在想，莫非京中这些男子学乖了，开始对她摆出禁欲克谨的姿态，好换一种方式得她芳心。此刻却知自己想多了。

        至少面前这个男人的眼神，分明噙着几分讽意。

        她便咬唇，浅淡一笑：“那真是抱歉了，方才走路未抬眼看，不慎冲撞了大人。只郎中大人说的是也不是，我的力道是看人的，遇上那些不需要客气者，便不听由使唤地下手重了点。要么……大人也拨拉几下，还回去？”

        她说着，伸出仙鹤舞风团扇递予他，扬了扬娇美的脸颊，示意他可以动手。

        沈珝珝素来懒散，能不劳动的她都不动，那白皙手腕纤细如玉，粉嫩指甲上涂了一层浅朱色丹寇，盈盈不堪一折。伸出手时不自觉的娇矜，团扇都跟着撒娇似的颤了颤。掠过巫璟柏的眼帘，巫璟柏又似被明月恍了一恍。

        一上午被她的小手腕恍了两次。

        他抿唇磨齿。

        这女人，莫非她存心的。

        男人低沉嗓音道：“沈小姐既是不慎冲撞，巫某又何须计较，慢行。”

        说罢忽略她动作，侧过身让出道来，而那双凤眸却仍似笑非笑俯视。

        “谢大人海涵，告辞。”沈珝珝憋气，骄傲掠过他。

        巫璟柏身高八尺余，她这般走过去，头上珠钗正好够着他冷冽的唇线。珍珠宝玉金簪无不璀璨华美，弥散着雅淡馨香。

        是个金贵奢侈的女人，他浓眉微舒。

        虽则坊市接连两起女子案件，可倒是不用担心她的。一来，后面有个英武将军候着；二来，自从当街绑票案子发生之后，他就命令巡捕房加派人手，百步内须有一队巡逻兵。再说看她这架势，恐怕一般绑匪也消受不了。

        沈珝珝走到桥头下，谢祺高坐在马背，目光一直关切锁着她。相较之下，让她心里舒坦几分。

        虽然身后那个刑部司郎中言辞冷冽，对她不屑一顾，可她莫名却觉有道光锁着她。她顿了顿，便将手里提的酸梅汁递给谢祺，说道：

        “劳烦谢将军在此等候，多有辛苦。这是扇坊老板熬的酸梅汁，送了我两杯，我正好已买奶茶，便请谢将军和随从喝吧。但愿长安城治安能恢复如前，就不必谢将军记挂担忧了。”

        谢祺方才看到沈珝珝与一男子对视，那男子宽肩直脊，道不出一股英冷决绝气宇。可看面貌却生，未知来历。两人一高一低，站得极近，眸光亦把互相都锁紧，看得谢祺还有点紧张。

        毕竟从未听说珝妹妹与谁人有渊源，而只听说她对谁都轻飘飘不当真。

        后面看沈珝珝面色冷淡，他才默默舒了口气。

        听及此话，谢祺便跨下马来，接过酸梅汁应道：“珝妹妹生分了，护送你是我谢某的荣幸。大丈夫能保家卫国，亦能怜香惜玉，这点儿小事，何足挂齿。”

        武将嗓音清朗，似要给那边的巫璟柏也听到。

        一提酸梅汁共有两杯，他递了一杯给随从，自己就着杯子饮几口，便与沈珝珝一并打道回府了。

        这厢巫璟柏不期然转过身，便见着沈珝珝一抹虞美人香衫掠进马车，阖上锦灿的车帘缎。

        他眨了眨眼帘。

        亲随蔡政跟在旁边，整个被刚出现的绝色仙女看呆了。长安城果然美人如云，蔡政跟随公子入京已经一个多月，这位竟然比以往见过的任意个都美貌。

        心下觉得公子今日有些不同，那女子问一句“是你？”公子竟多回了那么长一句。要是以前，往往都是人家女子说了老长一大段，公子才恍然回之二字：“是吗？”——听都不往心里听去。

        他抬头瞅了瞅前边的公子，高挺的侧影，肤白貌隽，容色冷淡。

        他家这位世子什么都好，生活很严谨，更无甚不良嗜好，不当差时候都只在府上宅着，脾性虽冷却温和稳定。就一点，不通风情。

        公子生就一双丹凤眸，唇线噙着一丝上挑的弧，不语自笑却冷漠，仿佛能勘透进各人心里。因此办案能力极为犀利，先前在沧州府当少尹，在他手里的案子经不过七日必了结，是城内女子心目中崇拜的“案神”。调职出京的那日，不知多少美妇少女沿街两旁相送，大胆贸然上前送礼的更不在少数。

        公子身高挺拔，每每一袭玄黑云锦袍掠过美人群，却眉不弯，眼不挑，全无风月。当日挥泪告别的女子那么多，公子愣是没眨眼，只把蔡政派到前面应付了。

        气得老夫人在府上掐人中，原本还舍不得把公子送去京城当职，但为了不使巫氏他这房断后，也得狠狠心让长公主把他弄走。

        如今调职至京中，又如此低调，出门连个车马都不备。那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根本不引人注目。

        要蔡政说，他们公子单身，是公子自找的。

        难得今日，却见公子凤眸微阖，睨着人家女子说这许多话。

        蔡政不由好奇道：“公子可认得方才那位小姐？”

        巫璟柏收敛视线，应道：“今日案发现场一面之缘，怎的了？”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可你们说好几句话了啊。

        蔡政坦白答：“感觉那位小姐对公子有芥蒂，话也像冲着你说的。”

        ……公子才调任刑部司郎中不到一月，那女子就别有所指地说一句“但愿长安城治安恢复如初”，这莫非鄙薄他们公子不胜任其职？

        巫璟柏挑眉，眸光干净无波：“有么？不必管她，左不过一个空有其表的娇花贵女罢。”

        空有其表？这般天资绝色竟用空有其表来形容？

        蔡政听得简直心酸，耿了耿勇气，接着说：“适才那位好像是冠军府三公子，四品忠武将军谢祺。公子可看见他对女子的态度，那才是该有的笑貌言表。对女子与对案子不同，公子除了当职，还应娶妻生子的，适当的放宽姿态也是明智之举。”

        巫璟柏听得寡淡，玉冠下的墨发轻甩，盯着他问：“你想说什么？母亲强调我带你入京，你就是这么念叨我的？”

        语气里的凉薄之意，仿佛下一刻便准备将他遣散打发。

        蔡政吸了口冷气，连忙唏嘘答：“没，只是老夫人日前又去信给长公主，说公子已经到了娶妻的年龄，催促长公主定要帮忙张罗。今晨长公主便给公子递了帖子，说过几日她办了个游湖的春日宴，让公子也去走走。”

        巫璟柏听得无语，便冷淡道：“我知道了。回头我自与段赫百说。”

        段赫百是长公主的独子，与公子感情亲厚。

        蔡政舒口长气：“能去就行，哪怕只去应付个脸，奴才回老夫人话也就有得交差了。那我们此刻上哪？”

        巫璟柏被念叨得耳根子发紧，冷郁道：“先去取把扇子，用过午膳再去趟城北的牢狱。最好立即给本官闭上嘴，否则今日你便饿着，看我吃独食吧。”

        纠结了一早上，他还是决定去各个牢狱亲自走一遭。那桩淮淄州的叛乱案子，到底被上一任刑部司郎中给压着了，自己便总要给出个结论。是流配边疆，还是如何，一千五百多张嘴巴，不能总堆在牢狱里一直管饭。

        “哦。”蔡政说完一字，连忙缄口。正是饭点时间，此时不宜造次。

        两人进到百绘扇坊取了扇子。

        店掌柜虽只见过巫璟柏一面，却印象深刻，当日这位公子送来的底图，虽只寥寥几笔，却颇具神骨。再看他面目英俊，冷中带贵，不知根底，店掌柜有心想熟络熟络，看是否能约上几幅，或者与他结识。因此特特双手把定制的折扇奉上，又另外赠了一提酸梅汤给巫璟柏。

        巫璟柏随手接过，便走出了扇坊。

        燕雀桥下清风拂面，日头影影绰绰的从柳条间隙照下。酸梅汤汁在牛皮纸杯里轻漾，巫璟柏眼前浮起沈珝珝给谢祺送酸梅汤的画面，莫名的有些酸。他就着杯子饮几口，薄唇因沾了梅汁而润泽，却觉乏善可陈。

        方才那英武将军笑容讨好，喝得声清音朗，还只当有甚稀奇的呢，味道原也不过如此。

        他便搁置在一旁的街桶中了。

        顺手展开折扇看，却见扇叶上的画风与自己送去的不同，此扇画的乃是一幅碧海青天。

        说广寒宫中嫦娥的。

        海雾如云，一座仙台迷蒙雾气中，有婀娜女子身着广袖罗裙坐于台前，背影似乎在默然地等待。

        此画下笔甚轻，仿佛画主之心，打哪儿都无意用力，笔锋所过之处皆轻描淡写，却又恰到好处的勾勒。尤是那女子背影，寥寥几笔，便将嫦娥的高华绝媚，以及默然期许，勾画得惟妙惟肖。

        又懒又精致的画主，无心却有情，有情却无落处。

        落笔为一“珝”字。

        耳畔响起谢祺的那声“珝妹妹”。

        随从蔡政凑上前来，下意识蹙眉道：“额，这不是公子送去的那幅底图。奴才记得公子送去的乃是五岳青松，虽然看起来都是云雾，可公子画里并无美人，乃是松……瞧这署名，怕不是哪个女子的，与公子的拿错了，公子可要回头问问？”

        只不过当日顺手绘的底图罢，巫璟柏此刻无心过问，整个思绪都还沉浸在那淮淄州叛乱的按覆中。

        便将折扇一阖，冷漠答道：“不必了，只是煽风的小扇子，先搁着吧。去饭馆，午膳后随我去牢狱！”

        言毕若无其事收入黑色缎袖中，自往前方走去。

        对对，还是吃饭要紧，扇不扇子的，反正都已经拿错了，去哪追回来。蔡政登时也就不唠叨了，见前方有一苏菜馆生意兴隆，便随公子往那边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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