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沈珝珝眸若秋水一笑，谢祺被她笑得恍了恍神。他没想到当日虽未搭话，珝珝却记住了自己，男子剑眉星眸不觉掠过一抹亮光。

        他应该从别处听说过她的苛刻（独对男子与起居用度），因此言辞克谨，又谦逊道：“朋友送了几幅画，今日得空，拿去书墨坊装裱了。正好看到练字的好纸，便又买一卷带回府邸。”

        这样英武又体恤的年轻将军，相比之下，刚才的那个郎中大人是一点不可爱啊。

        沈珝珝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他手上的卷轴，原是上好的宣纸，外面用铜金色锦绸裹着，系了条绳线。

        并非是剑鞘。她刚才还纳闷，怎的他一名武将打打杀杀的，还在剑鞘上系缨络，多累赘，原来是锦绸。

        她忽然又想，自己对他观察这般仔细做什么，难道是因为他才从边疆休假回京，比长安城的男子多有独特。或是因祖母前日说的那番话？

        沈珝珝不是冲动的女子，她择夫婿绝不单只看样貌，也不单看家世，每样占几成，她算得精。

        譬如对方家世显赫，名门望族，让人崇拜。以伯府现在悄然势微的处境，等日后成了婚，底盘被婆家摸清了，少不得就得对他们矮一节，伺候顺服。

        但也不是不能找更高的郡公侯府门第，如果对方对她好，把她当成心肝宝，说东不往西，那么即便是皇子亲王，她都可嫁。

        又譬如选择家世低一点或者齐平的，这种门庭拿捏不了沈珝珝，娶了她是低嫁高娶，阖家上下得把她捧着。嫁过去后，贵胄般的优越感虽比前者逊色，但沈珝珝能轻易拿捏得住，日子过得也舒坦。当然，前提是夫婿得是她足够喜欢的，也必须对她十分体贴。

        总之，这是各方面盘根错节的，就像一张谱，此消彼长，得综合考量。

        心说不必热络，沈珝珝却忍不住问道：“忠武将军边塞打仗，枪林箭雨，比的是武力，竟然还有读书习字的闲情雅致。”

        语气里有女子特有的娇羞探究，却掩得隐匿。

        她生得美若天仙，温柔笑起时粉腮桃面，楚楚动人。虽然目前还未见过她传说中犀利苛刻的一面，可谢祺已经觉得是愿意舍命给她的女子了。

        谢祺挑眉一笑，答道：“兵法既谓之‘法’，讲究的便是策略谋算。在战场上杀敌，武力是一要素，谋略亦是取胜之关键，可以寡敌众，出奇制胜。故此，在下即便领兵打仗，书也从未断阅。况且读书练字，还能让思绪渐安，静心养性。”

        骏马在街边移动着蹄子，谢祺边说边扯了扯缰绳。沈珝珝看见他交领下方有一道旧刀疤，握着纸轴的手面上亦有一道。一个会打仗的男子，能说出习字静性的话，应当生活自律，且有刚有柔。

        不知为何，沈珝珝脸烫了一烫。她端着矜持，作似不感兴趣地转过脸去，轻盈飘出一句：“哦，原来是这样。”

        已知这位沈二小姐，不喜男子多主动表现，总是百草丛中过，不沾一片叶。谢祺觉察到话题将要告停，眸中几许牵丝绊络的不舍得。

        他也不晓得怎么就注意上沈珝珝了，三月芙蓉园里赏花，桃花樱花梨花次第绽放，沈珝珝坐在廊亭下并不与他有来往，而他的目光却偏被她胶着住了。

        这种感觉像什么呢，就好比将士行军荒漠，走了很久的路，忽而看到戈壁中竟有一汪清泉，满心眼里的新颖、惊艳与欢喜。哪怕要很艰难才能走到清泉边上，也是宝贵的欢喜。

        他岔开话题，觑了一眼沈珝珝的马车说：“珝妹妹今日也出门？听说坊间不太平，前些日当街绑架，适才锦络街上又出了桩女子命案。珝妹妹如何只带两人出来，在下不放心，我送送你吧。”

        沈珝珝又竖起了挡板，应道：“无妨，这京中谁不知我来历，若连我都绑了，未免太嚣张。我出来取件新衣，此刻打算去燕雀桥买扇子，那条街临近西市，有些距离，不劳谢将军相送，很快便回去了。”

        谢祺颔首浅笑：“亦无妨，左右无事，便送一段路吧。母亲对我提起珝妹妹，总说如何喜欢，若然晓得我当街遇上，却没守护好。一则作为大晋武将，护不好大晋女子，是我失责，二则，对珝妹妹对母亲都不好交代。”

        说着，英俊脸庞略微赧然，眸光执着。

        他这样说辞，把保护沈珝珝说得更大义，一点也不暧昧；又言明了冠军府夫人对沈珝珝的喜爱，而且她放的位置还是前面。

        沈珝珝攥了攥袖边，蓦地想，既然刚才俞雪薇那样说自己，那就当做满足她的心愿好了，省得平白被说。

        她点头应道：“如此，那就麻烦谢将军。”

        “珝妹妹客套。”谢祺拱手。

        然后沈珝珝垂下车帘，谢祺与他的随从骑马伴在旁侧。

        为了表示礼貌，沈珝珝的车窗是挑开的，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绉纱。可窥见外面高头大马，和男子硬朗的脊背。

        两人基本不再说话，沈珝珝端着盈盈腰肢，目视前方。

        心下狐疑，莫非这些男人都学乖了，晓得她不喜浮夸孟浪、花心肠子的，便都开始做谦虚克谨模样。还有刚才那个生着丹凤眸，目空无人的刑部司郎中，更是冷酷决绝。

        不知为何这个时候要想起他，眼前浮现他高大身躯，凤目薄唇，寡言冷语的一幕。那双淡漠掀起的丹凤眸，似会聚光，即便没有言语也那般袭略人心……或许是办案太多的通病，沈珝珝有些不自在。

        这不自在，是与外面谢祺将军生疏而客套的拉扯，完全不一样的感触。就，怎么讲，挂着心的不自在。

        反正以后不相交道了，拍一拍挥散开去。

        然后回归正题，现在遇到的谢祺将军，也是这般目不斜视的克谨。

        但愿不是装出来的。

        沈珝珝睇着外面若隐若现的街面，轻含嫣红唇角。

        莹兰坐在一旁，觉出二小姐方才的骄矜有些不同。更像是生涩，或者故作的淡漠？

        总之就说不上来。二小姐若真正自然的骄矜，应该是对高寺正那种，又或者比如犀利珠玑地回怼刑部司郎中。

        莹兰也云里雾里的。但她觉得外面的忠武将军看起来还不错的样子，没准是能保护好小姐的类型呢。

        小姐虽然看起来风光八面，精于算计，百坚不摧，平日里谁都攻克不了，可伺候在小姐身边的奴婢，却知道小姐在原则问题上的坚持。别的没触动到她准则的事，她基本不为难人，很多事明明她吃了委屈，她却没真正计较。伯府长房事务都是甘姨娘做主，那种说不清的一丝半点委屈，莹兰最清楚了。

        譬如今天俞雪薇那样说小姐，可见甘姨娘往外有放这样的话意。可小姐并没去解释。

        这种事儿解释了也没人听，反而越发显得小姐如何刁钻自私了，着人的口实。

        类似这种的，也就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但其实亲近的人却知，跟在小姐身边是最舒适自在的，小姐绝不会让自己人受委屈。

        莹兰自认为知道小姐娇弱包容的一面，心里当然也希望有个能担当，家世样貌又好的男子，陪护在小姐身边了。

        小半个时辰后到了燕雀桥头，燕雀桥横跨在一条内城河上，河岸两畔垂柳青翠。扇坊是坐落在桥头的二层铺面，门檐下挂着花样繁多、大小不一的扇子，好生引人注目。

        沈珝珝下马车去取扇子，这家百绘扇坊十分出名，她定制了三把团扇和一把折扇。折扇是用她画的水墨画拿去做底图的，碧海青天。其中一把富贵牡丹团扇则是送给祖母的小礼物。

        临近午间，天热起来，她手举一把团扇自己摇，其余丢给莹兰拿住。结果这般轻扇着，却扇到了一个男人的下颌骨。

        抬起头来，看到一张疏冷含笑的俊逸脸庞。说含笑，只因他的唇线微启，噙着几分若有似无的冷哂，却不是说此人有多亲和。他凤眸依旧那般锐利，人中清晰，显得隽雅又薄凉。

        ——是那个不讨喜的刑部司郎中，沈珝珝的动作一顿。

        巫璟柏负手立在她跟前，身着一袭黑色刺绣云纹锦袍，晨间案发现场穿的玄袍被沾污了，回去换了身新的又出来。且配了新的发冠，亦是青墨玉的色系。身后跟着他的亲随家厮，一起从州府带入京城的蔡政。

        没想到在这里又能碰见刚才那女人。

        沈珝珝手持一柄镶流苏仙鹤舞风团扇，脸上写着再邂逅他的不快，午间日头晒得女人的脸颊愈发娇嫩无暇，天鹅颈如玉。

        巫璟柏身量颀长，肩宽背挺，这般近距离，睇见她白皙细致的锁骨。然后淡漠地掀了掀眼帘，勾唇一哂。

        沈珝珝亦不动声色地瞥去，这一个多时辰的功夫，换了袍服，身后的跟班也成了家仆，应该回家了一趟。

        步行，无车马代步。

        一般朝廷分发官邸都是在固定的月份，他才入京，必然自己先租宅子，那么应该是为了省钱，而租在西市这边。毕竟东市那头住的大都是官爵人家，租金甚贵。

        沈珝珝倒并没因此表露不屑，只淡淡道：“是你？”

        扇子扇了人脸，总得推诿几句。

        巫璟柏对周遭环境有着职业的敏锐，余光瞟见身后几步远，等着一名高坐马背上的武将男子，生得还挺英俊。这个女人果然擅长恃美行便，晨间在东市才对高帆娇声软语开道，顷刻又换了个武将军随行。

        巫璟柏冷漠道：“确是。沈小姐所言的‘手无缚鸡之力’，我看这两下，也并不弱。”

        说罢意有所指地颔首，暗示她扇的可不手软。

        又或者她手段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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