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回京州市区又耗费将近两个小时，三人各有心事，车子里寂静无声。随着急速行驶，车窗外的风景从大片的农田鱼塘慢慢变成霓虹闪烁的建筑群，车速也逐渐慢下来，佳佳大哭大闹一番，已经觉得累了。奄奄靠在座椅上.她可以听到窗外行人的说笑声，过往车辆里震耳欲聋的音响声，还有路边商场的促销喇叭声。
车子转了几个弯，逐渐驶近省府大院，这一切喧嚣又慢慢远去。车子转上一条不算宽敞的马路，两边满是高大的法国梧桐，枝繁叶茂互相穿梭，如同一柄柄大伞，似乎把明媚的月光都挡在外边了。
路上几乎没有其他车辆出现，而且陆续地出现岗哨，略带有些森严的气氛。佳佳坐在车上，心里隐隐兴奋期待起来，这时候她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父亲已经是省长了呢。
王大璐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何杰竖起耳朵，陆陆续续听见他说，“李省长…当时佳佳情绪很激动.....。”“我们劝不了，是我拿的主意......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气。”
何杰对于王大陆这种主动背锅的举止真是感激涕零。但是，当他远远望见正襟危坐在自家客厅的李省长，他还是慌得一脑门汗，在大门口站定，大气也不敢出。
李达康脸色昏暗不明，喜怒难辨.只是嘴唇抿成一条线，显得下颚线条格外冷硬.他缓缓转过头来，看了何杰一眼，似笑非笑地开口：“辛苦啊，小孩子不懂事，让你见笑了。”
阴阳怪气的语气，可见他心情极差，何杰觉得自己和正厅的位子只怕绝缘了，他慌乱地摆手，无措地回答：“没有，那个，李省长，佳佳这孩子吧，心眼好......百善孝为先呢。这么好的孩子，我一肚子的羡慕。恨不得是自己家的。”
他结巴地说着，自己都觉得语无伦次，却意外地发现李省长脸色似乎趋于缓和。及时地，他想起一句老话:父母最喜欢别人夸自己娃。看来酷酷的李省长也不能免俗啊。他赶紧再接再厉：“李省长，这都是随您啊，您在吕州县委的时候就有传说您是大孝子呢，每次家里老人体检，您都亲自陪着的。\"这话说出来，居然如愿地观察到李省长的脸色明显和缓了，他心头大快，如同失败的球队临局又扳回一阵，趁势恭谨地退了出来。
李达康坐在桌边，本来听说下午的一场大闹，他憋了一肚子怒气。可是随着佳佳无精打采的叫一声“爸爸”，他满肚子的怒火奇异地烟消云散了。
他夹起一个豆腐皮包放到女儿碗里，“饿了吧，快吃。”想了想，又夹过去一筷子小青菜，“先吃点清淡的。”佳佳抬头朝桌子正中间的荠菜羹望了望，李达康赶紧替女儿盛了一碗，连同小勺一起放到她手边：“还烫呢，慢慢喝。”佳佳慢慢摇头，找茬一般说：“我渴，我要喝冰镇可乐。”李达康起身，走进厨房，一阵张望，给佳佳端出来一碗桂花甜汤。“来，你小时候最爱喝的，冰镇过。”汤里有小小的藕片，莲子，小西米和各色豆子，散发出桂花糖的清甜香味。佳佳慢慢地喝了几口，干燥的嗓子得到湿润，整个人都觉得凉森森地舒服，这时候才感觉出饥饿来。她几口把甜汤喝完，再逐一吃完了李夹过来的菜，又扒住一碗笋尖焯冬菇不放。李达康看着她胃口大开的饕餮模样，心情渐渐好转，女儿从小住校，那时候周末回家也是这副馋嘴模样，碰到喜欢的，吃啥啥不够。
晚饭后，李达康喝了口保姆端来的茶，回想下午听到的消息，觉得有必要和女儿谈谈。想了想，还是要用迂回政策。他把女儿叫到书房，先和声问：“佳佳，你妈妈，她还好吗？”
佳佳一听，又开始掉眼泪：“爸爸，妈妈好可怜，她老了很多，你为什么不想办法救她呀。呜呜............”
李达康一见她这副窝囊模样，只觉得刚压下去的火气又轰一声冒上来，语气生硬地说：“怎么救”
佳佳忙说：“办取保候审啊。”李达康摇头失笑，”港片看得不少啊，那取保候审是法庭判决前，公安检查办案时对犯罪嫌疑人用的，已经判决生效的，只能假释或者减刑。”
佳佳轻声嚷：“那就减呗，你现在都是省长了，难道没有办法。”
李达康活到这个年纪，又是从基层一步步走到今日的地位。那种审时度势揣测人心的本领早就浸润到骨子里去。佳佳自幼是欧阳带的，对母亲感情深厚，自己如果表现得事不关己，只怕引起她的逆反心理。他虽然已经打定主意对欧阳袖手旁观，却不愿女儿因此和自己生分。
于是他耐着性子给女儿法制普及：“假释减刑都有法定条件，假释的服刑时间不能少于判决刑期的一半，减刑，必须在服刑一定时间后再办理，每次减刑时间也有限制，最后实际服刑时间不得少于判决刑期的一半。佳佳呀，这些办法我都了解过，难道我会不管你妈么现在就算我想办法，可最后的复核都要通过检察院，这一关就不好过啊。”
接着，李达康一脸沉痛，绘声绘色地把当初自己亲自送欧阳去机场登机，被猴子中途拦截的情景描述一番。果然激起了佳佳同仇敌忾的心情。
对外人的愤恨之心既起，对李达康的埋怨之心自然就淡了。佳佳叫了声爸爸，抱着他胳膊说：“他们这是诚心和我们作对呢，找机会你收拾他们。”李拍拍她脑袋，若有所思，半晌，似乎对她说，又似乎自言自语：“沉住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信他们没有犯事的时候。”
佳佳的人生经历自然会比同龄人丰富一些，但也仅仅是“经历”。
比如说她小时候经常转学，这在普通小朋友真会是一个困难的适应过程，可她每次都是跟着父亲上任去的。权力的影响力实在太大，不知不觉渗透到生活的每个角落。
李达康不会主动替她创造特殊待遇，但是只要她顶着“县长的女儿”这个身份，老师对她只有周到奉承，生怕她不如意，很多新学生会经历的冷落排挤在她这儿完全不可能。至于说她的留学生活，确实应该是很能锻炼人的，但是在佳佳这里也完全变样。她出国的那一年，李达康已经是吕州副市长了，学校是他让吕州外事办帮助联系的。选了一所有名的私立贵族学校，住宿伙食各方面条件都十分优越。他亲自陪着佳佳报到入学，还托了汉东省驻外联络处的同志照看一下自己女儿，人家怎么会不尽心。当时联络处的同志不但找到学校里相熟的老师打招呼，还特意联络了当地的华人商会，托他们就近照顾佳佳。因此，佳佳说起来是海归的留学生，其实根本没经历过人生地疏，生活学习不适应的苦楚。
所以，佳佳其实心思简单，偏又被惯得骄傲自大，待人接物都没什么心机。李达康引导着话题，再三撇清自己，专挑佳佳喜欢的话题聊，之后的谈话居然变得十分愉快。到最后佳佳突然兴高采烈地对李达康说：“爸爸，前几天我有个朋友给我推荐了一个股票......”
话没说完就被李达康一摆手打断了：“别信这个啊，十个炒股九个亏，那都是骗人的。你先玩一阵子，过段时间好好找个工作，你喜欢去哪里上班呀？爸爸给你安排。”
佳佳本想对老爸炫耀一下自己的聪明能干一本万利，被兜头一盆冷水，也就把话吞回去了，心里暗想：让你小看我，谁要上这个班啊，我要赚就赚大钱，等我赚到了两千万，我让你大吃一惊。
一年以后，李达康无数次回忆起这个晚上，他和佳佳久别重逢后的第一场对话......追悔莫及......如果当初他能听女儿把话说完，也许之后的所有风暴都可以避免，可惜，世上没有如果，只有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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