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漠漠路（四）
“梅桑姑娘！”突然一道嘹亮的声音远远传来，“哦呀，原来你躲这里来了！让明卿好找啊！”
我扭头，只见一个年轻的男子骑着一匹黑亮的骏马飞驰而来，一只雄鹰随着马匹低空飘过，展翅盘旋，突闻口哨声起，雄鹰几番迂回，稳稳地停在了男子厚厚的袖套之上。
木原明卿翻身下马，满头的脏辫高高束于头顶，额间系有葛麻，胸前骨链叮咛作响，麦色的肌肤在日头下越发透亮，结实壮硕的肌肉不一不显示出专属于年轻人的强壮和蓬勃。
木原明卿是商队的首领，他们从西南的雅龙部落一路向西而来，此番意图去往西蕃王都，迦达古城。在半路途经寒冷的碧罗雪山南麓，正巧遇到了在荒原中迷失了方向的狐狸和丰蒙，还有一个被冰雹砸晕了的我。
出于人道主义，木原明卿伸出了援助之手，也感谢他的人道主义，让我能存活至今。
我站起身来，理了理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我们要出发了吗？”
木原明卿扶我上马：“梅桑姑娘，你的左臂已被寒气侵蚀，需得好好疗养，待我们翻过前面的洛天雪山，就到达温暖的西蕃了。”
我看了看远处如海市蜃楼般飘渺的雪山，说：“哦。”
木原明卿带着我回到了商队驻扎的地方。
马圈外有篝火升起，架上的铁炉在火焰中冒着特腾腾的白烟。
木原明卿给我端了一杯马奶酒和一盘肉饼。
“梅桑姑娘，你太瘦了，多吃一点，西域这块土地上需要健康强壮的女人。”
我美滋滋地接下。
毫无疑问，木原明卿的商队的出现，宛如我黑暗人生中一束耀眼的光芒。他实实在在地驱散了我被丰蒙和狐狸（特别是丰蒙）强大霉运体质而支配的恐惧，使我觉得眼前一片光明，终于可以活着到达西蕃了。
想到这里，我稍感宽心，喝了一口马奶酒。淡淡的奶味带着辛辣缓缓流进喉管，尽是无比的鲜美。
西域不是一般人能呆的地方。
挑食？不存在的。吃羊肉饼的时候我能吃出金丝酥雀的味道，吃野果的时候我能吃出蜜饯金糕的味道，就连干巴巴的囊我都能吃出御膳如意卷的味道。
日子本没有苦甜，冠以前缀是因为有了比较，跟宫里的日子比不得，那就跟格木村的日子比。毕竟与好的比是为了刺激折磨自己，与差的比是在拯救自己，我觉得我拯救自己拯救得很成功，这马背上的日子就差被我过成一朵花了。
我捧着马奶酒坐在篝火前，突然十分不要脸地想念起狐狸酿的女儿红了。
***
作为通缉犯，我化名为梅桑，丰蒙依旧作为我的弟弟，化名为络绒，狐狸作为我的夫君（在我昏迷不知情的时候），无化名。三个人的背景设定为从西南边境而来的流民。
对此，我找过狐狸：“我有两个问题。”
届时，狐狸正倚在树上睡午觉，拿着两片树叶遮着眼睛：“问。”
我仰着头：“第一个问题，为啥我和丰蒙有艺名而你没有？第二个问题，说实话，我对这充满了蛮夷风情的艺名不是很能理解。”
“这两个问题，其实就是一个问题，”狐狸也很为难，“说你们姐弟俩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恐怕难以服众。”
闻言，我生生地呕出了一口鲜血。
毫无疑问，死狐狸的话给了我会心一击，我愤恨地抱着树摇了半天，最终没能把他摇下来。
伤感地回到营地，木原明卿和商队里的其他男子正比赛赛马，一派热闹。
我闷闷不乐地坐在角落里，颇有些惆怅，悲喜交加，百感交集。
喜的是，越往西蕃的方向走，气候的确越发暖和了些，我深夜再也不会被寒意所扰，浸得肩头痛得夜不能寐。且随着气候的变暖，脚下的土地也变得平整肥沃，偶尔也能看见野花，这无疑是对我逐渐疲劳的审美的一大拯救。
悲的是……
我发现我变丑了……而且丑得有点失控……
经过长达一个月的马背上的高原之旅，我的屁股已经磨出了茧，而伴随着天天烈日当头的暴晒我悲哀地发现，我和可怜的小丰蒙，都不约而同地长出了高原红。
因环境艰苦而食欲不振的两姐弟，瘦瘦小小，又黑又干，远不似木原明卿那般健康清亮的麦色。
狐狸想了想说，特别像每年因饥荒涌进锦州城的那些难民。
狐狸当场遭到了我和丰蒙的一顿暴打。
打他，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他欠打，更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在烈日的暴晒下，狐狸依旧一副白白嫩嫩的小生模样。在刀割的寒风中，在我和丰蒙脸上皱纹越来越多时，狐狸的脸却越发水嫩盈亮。
商队里的长者乌连卓曾看着我和狐狸，大为感叹地说：“梅桑姑娘好福气啊，好福气啊。”
嫉妒使我和丰蒙大便干燥，丧心病狂。
这一天，丰蒙悄悄问狐狸：“白大哥，你这保养秘方能否分享分享，我愿以我的梅菜扣肉饼换之。”
狐狸吃完了梅菜扣肉饼，然后剔着牙说：“你们不能光看肤色，长相也是很重要的。”
然后，自然又是一顿打，被嫉妒蒙蔽双眼的我也赶紧上前补了几脚。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伴随着我对狐狸的仇视以及狐狸对我的报复，为此我拉了丰蒙来同一战线，奈何面对这只千年的老狐狸，两个人加起来也斗之不过。
于是这一路上我又有了一个新的困扰：丰蒙真的是我的亲弟吗？
就这么一路磕磕绊绊，我们跟随着木原明卿终于走到了洛天神山脚下。
我眼泪婆娑地望着高高的雪山，有救了！翻过这座山我的美丽就回来了！
当即我和丰蒙在山脚下相拥而泣。
狐狸不解的问：“以前你们做乞丐的时候怎么不在乎形象这种东西？”
我白了他一眼：“本质上的不同，一个是主观意义上的丑，一个是客观上的丑，你这种天生的燕京楼头牌，不会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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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天神山，是西域最为危险的山峰之一，海拔高，范围广。许多自东而来的人，跋山涉水，历尽艰险，最后还是被洛天神山给阻挡在外。
据木原明卿说，上面有狼群，有雪豹，有极北蛇，有白熊……最致命的是，运气不好的时候，可能会碰上雪崩，不过现在是夏天，运气不会差到那个地步。
我看了一眼丰蒙：“那可不一定，绕道吧。”
木原明卿指着另一边：“也可以，呐，绕着西边的边巴河走到尽头，再穿过黑森林，接着再翻过青漠坡，最后再踏过紫木沼泽，就可以了。”
我问：“那要多久？”
木原明卿想了想说：“快则半年，慢则……”
“做人一定要勇敢，”我打断他的话，“我们好不容易走到洛天神山脚下，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木原明卿拍了拍我的肩：“果然是西域的儿女！生来便是英勇的王者，与我果然相投！”
我含泪地点了点头：“必须的必须的。”
***
雅龙商队这番是去西蕃王都贩卖药材和茶叶的，整个商队，一共二十来号人，皆为男性，多为壮年，马匹总共三十齐，背上皆驮满了货物。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危险，木原明卿将所有马匹都串在了一起，并在马蹄上安上了铁钉防滑。让有经验的老者乌连卓带头，他断后。而最瘦弱的人则安排在了队伍最中，首当其冲的人选：我、丰蒙、白鎏。
而我个人认为，有这两人在身边，其实是最危险的。
木原明卿把他养的鹰放了出去：“它会给我们指引方向。”
山路狭窄陡峭，穿过悬崖栈道时，马蹄踢落的碎石从崖边滚下去，过好一会儿，才听见掉落的回想声。
云层在脚下浮动，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我坐在马鞍上默默地想：在锦州当乞丐多好啊，在格木牧羊多棒，哎呀，其实多绕半年的远路也不是不能接受啊……
天色渐晚，金色的太阳将洛天神山巨大的轮廓投下大地。天空被深蓝和金红所填满，浓郁绚烂。我们终于走过了悬崖栈道，找到了一块还算平整的草甸。旁边有个小瀑布，顺着溪流蜿蜒流过。
木原明卿宣布：“今晚就在这儿过夜了。”
从马背上下来的时候，我腿脚发软，回头看丰蒙，脸色惨白，被别人一路扶了过来。
果然是难姐难弟。
山涧点燃了篝火。木原明卿果然是木原明卿，带着弓箭进了密林，不一会儿，就拖出一只角鹿。
我很是佩服，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丰蒙看着我一脸崇敬的目光，下巴抬得老高：“角鹿算什么？想当年我还活捉银环蛇拿来泡酒呢。”
闻言，我深深叹了口气，努力抑制住了想要踹他的冲动。果然，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是巨大的。
是夜。
山雾霭霭，月色迷离。
乌连卓和其它人去树林里捡了些木条，在火堆旁搭起了两张巨大的帐篷。
为了减轻负担，木原明卿不得不只留下两张帐篷。
扒皮抽筋，大家十分熟练地把角鹿给成功分食，把肉串在了木条上。
木原明卿拾起了角鹿的两个角，说要做串项链送给我。
而狐狸则责无旁贷（威逼利诱）地乖乖烤串去了。
不得不说，白狐狸但在厨艺吃食方面确实有一套，特别是他的雪香楼，当然，这也是他唯一的闪光点，除此之外，恩……一无是处。
我这是把他的闪光点放大，都是为了他好。
正吃得欢，突然肚子一阵剧痛。
我看了一眼在铁架边哼着歌的烤串狐狸，心里不禁暗道跟着这个妖物，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鉴于痛感十级，我实在没力气找他算账。匆匆扯了几片粗纸便钻进了树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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