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婆婆
“你不记得我了吗？”那人本来惊喜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失落，“也是，毕竟我们很多年没见了。你还是那时候的模样，但我已经变了，不认识也正常。”
苏晴听了这话忽然有些内疚，她抬了下手，想安慰下那人，但又觉得有些奇怪，只好尴尬的收了回来。
“你还记得你家以前的邻居吗？我是顾凡啊，以前初中经常给你补课的，你每次来我外婆那都会给我带你家的樱桃。”
苏晴闻言眼神变了，她紧紧盯着眼前这个人，他微笑的脸似乎在跟某个清秀的面容慢慢重合，苏晴的睫毛微微颤抖，她低下头看不清表情，记忆却飘回了十多年前那个春天。
那年她初三，开春后家里推倒了原来的瓦房开始风风火火的建起小洋楼。因为没有地方住，苏父留了个小屋子又搭了个棚子，才勉强把所有的东西塞了进去。
但一家三口都窝在一间屋子实在有些狭小，而且苏晴已经初三了要备战中考。学校没有宿舍，苏父想让她租房子住，但她为了省钱还是坚持走读，经常坐在瓦砾旁边的石凳上就着张小桌子写作业。
从咋暖还寒到阳春三月，苏晴听着搅拌机的轰隆声等到了洋槐树长出了一串串洁白香甜的花朵，引的蜜蜂终日围着这些花嗡嗡叫。
苏晴记得那天是周末，她把苏母给她做的铁钩绑在竹竿上仰头开始勾起洋槐花，她极为熟练，不一会儿成串的花朵连枝带叶就塞满了一篮子。随便摘一把丢进嘴里直接嚼也是极为香甜的。
“你在干什么？”有人在耳边轻轻问了一句，吓得苏晴手一抖，勾下来的树枝差点砸到了自己，她条件反射的往旁边一跳却撞到了一个人。
苏晴扭头对上了一张清秀的面孔，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的皮肤白皙鼻子却有些红，看样子应该是苏晴的胳膊肘不小心碰的。
她脸红了下，有些心虚的闪到了旁边，弱弱对那少年说了句：“那个………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旁边有人。”
少年抿了下嘴，没有说话却一直盯着苏晴看，吓得她不禁哆嗦了下，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难道他被我撞傻了？”
尴尬的沉默后，少年忽然抬起了手往苏晴头上招呼，她下意识想缩头但想撞了别人被敲一下正好抵了，于是大义凛然的站直了身体准备迎接"当头棒喝"。
谁知那少年的手只是轻轻掠过了苏晴的头顶，把手上的东西放到了她眼前，唇角浮起浅笑：“花和叶子都落你头上了。”
苏晴后来才反应过来，这宛如纯情小说般的相遇她应该脸红后羞涩一笑的。但现实却是她一把打开少年的手，拎起篮子一溜烟跑了，槐花在她后面洋洋洒洒落了一地。那个少年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笑的前仰后合。
这种初遇对那时的苏晴来说实在丢人，所以后来她在邻居婆婆家又看到那少年的时候，她都羞愧的想哭。
那少年叫顾凡，是邻居婆婆的外孙，因为成绩优异提前保送了市里最好的高中，之后闲来无事来外婆这里度假。苏父苏母知道后，拎了很多礼物上门拜托顾凡给苏晴补课。
邻居婆婆跟苏晴家关系很好，逢年过节苏母都会让她来家里吃饭，遇到什么事也会热心帮忙。苏晴的爷爷奶奶去世很早，而邻居婆婆对她又很好，所以苏晴一直把她当做奶奶看。
婆婆常年一个人，自然也很喜欢经常来陪她聊天的苏晴。所以当她知道了苏父苏母的来意后，一口答应了下来，并且回绝了他们的礼物，只留下了一些他们做的吃食给顾凡吃。
自那以后，苏晴开始了被强迫补课的生涯。其实她的成绩真心不差，但苏父苏母总觉得盖房子耽误了她的学习，她又不好辜负他们的心意，只能默默接受。
而顾凡也有点意外，他本来是来休假的，没想到一来就得重拾书本，心里着实是有点不愿的，但看着外婆殷切的表情当然什么也没说。
于是，两个心不甘情不愿的人开始了教与被教的生活。虽然初遇有些尴尬，但毕竟年龄相仿，又都不喜欢补课，喜闻乐见，两个人自然而然的迅速混熟了。
苏晴偷偷带顾凡去钓龙虾，掏鸟窝，烤红薯，每个都让这个城市少年惊奇不已。
洋槐花开的正好的时候，他们一起摘了很多，苏母把槐花择干净煮熟后，加上鸡蛋面粉做成槐花饼，顾凡特别喜欢这个吃食，苏晴每次给他带多少他都能一口气吃完，惹得她在一边嗤笑。
当然补习还是需要的，每次苏晴去婆婆家，总会给顾凡带一把家里仅剩的樱桃树结的樱桃，又大又红，酸甜可口。顾凡的成绩的确很好，她在他的指导下明显感到了进步。
但就像故事的玩伴都会相遇分离那样，夏天悄然来临，苏晴和顾凡也迎来了分离。不过不是因为暑假的结束，而是邻居婆婆的去世。
婆婆年纪很大了，年轻的时候丈夫参军一去不回，她等啊等啊，等到青丝变华发，孩子各自成了家离她远去，也没等到他的一封信，一枚勋章，甚至一抷骨灰。
丈夫的战友有人活着有人死了，但都将自己的痕迹从硝烟中带回，只除了他。没人在一场炮火后见过他，没人知道他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就像不知道他是逃兵还是英雄。
没人能给婆婆个交代，她帮公婆把眼睛合上后，就只剩下了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最后，一个断了条腿的战友拄着拐杖艰难找到了婆婆，将丈夫生前的笔记本交给了她，却不敢面对她的质问，踉踉跄跄的带走了她最后一丝希望。
之后的大半辈子，她靠手里的笔记捱了下去，她不知道丈夫到底是不是英雄，但她相信他不会做逃兵。
因为在那个仅剩的笔记本封页，丈夫用笔歪歪扭扭却异常郑重的写下了两行字：
“等到不打仗了，我们就能好好过日子了。
阿瑾，等着我凯旋！”
婆婆的名字叫瑾微，多么美的名字。早逝的父母希望她瑾瑜微瑕，在动荡的时代安然度过一生，但事与愿违，这微瑕却是孤寂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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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不回来呢？”
婆婆上了年纪后有些迷糊，很多次她睁着混浊的双眼对顾凡一遍又一遍低声喃喃道：
“国家早就不打仗了，你为什么没凯旋呢？”
……………………………………
婆婆去世的那天下午，她的精神很好，坐在摇椅上眯着眼晒太阳，似乎下一秒就要睡去。
“阿瑾。”她的眼前一暗，有人似乎在耳边轻轻唤自己：
“阿瑾，阿瑾，快醒醒………”
有多少年没听过这个称呼了，她不记得了，也不想去想，她现在困的只想睡去。
“阿瑾，我凯旋回来了，你睁眼看看我。”瑾微的眼睛颤了颤，她的手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心脏在那一刻轰鸣了起来。
“是他，是他回来了！”
脑海里一浪浪的叫嚣艰难抵抗着沉重的睡意，她挣扎了很久，眼睛终于慢慢睁开了，在看到眼前人的时候，混浊的泪模糊了双眼。
时光的洪流呼啸而过，但眼前的人还是那么年轻，似乎从未老去。他穿着军装，脸上的稚气未消但已有了隐约的刚毅。
他看着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他的嘴角依然挂着清浅的笑，跟那年夏天，他背着行囊在火车上对她挥手时脸上的笑容一样，温柔又不舍。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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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微的泪沿着皱纹的纹路慢慢滴落，她颤巍巍的抬起手想摸摸他的脸，却已经没有了力气：“这么多年了，我都老的不成样子了，你却还是那么年轻。”
她的手无力的垂下去，他截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蹲下来抚去她的泪痕：“对不起，我回来的那么晚，让阿瑾你受苦了。”
瑾微的意识在渐渐模糊，他的脸似乎离她越来越远，她努力睁大眼看着他，想把他的样子印在脑子里。
她看着眼前人的军装，看着军装上面佩戴着的勋章，轻轻笑了，她慢慢抚摸着他的脸：
“那有什么关系，只要你回来就好，回来了我就安心了。
国家早就不打仗了，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好不好？你别再走了好不好？”
“好，我们好好过日子。所以你一定要好起来。”
“嗯，我很困，先睡一会儿。
真好啊，我终于还是等到了你凯旋！”
瑾微点点头，笑着闭上了眼，抚摸着他脸的手臂垂了下去。
一本发黄的笔记掉了下来，轻风掠过，笔记被掀开，阳光下，歪歪扭扭的字散发着微微的光芒：
“等到不打仗了，我们就能好好过日子了。
阿瑾，等着我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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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凡，对不起。”
顾凡离开的那一天，苏晴气喘吁吁追上了他塞给了他一把樱桃：“我不知道让你假扮外公却造成那样的后果。对不起，真的很不对起，即使你不原谅我，我还是要说对不起。”
顾凡深深看了低着头的苏晴一眼，轻轻的摸了下她的头发，有些无奈的说：“你一直都躲着我，我都没办法跟你说声谢谢。”
苏晴闻言诧异的抬头：“你谢我什么？”
“我很谢谢你想出这个方法，让外婆再见到了外公，她是笑着走的，我虽然很难过但也很欣慰。”
顾凡摘下腕上的手链戴在了苏晴手上，轻轻笑了下：“你不是问过我觉得我外公是什么样的人吗？虽然我没见过他，但我跟外婆一样，都觉得他不是逃兵。”
他郑重的向她鞠了下躬：“苏晴谢谢你，圆了一个叫瑾微的女子的梦。”
苏晴的眼圈红了，她紧紧按住腕上的手链，不禁喃喃道：“我还能见到你吗？”
“会的，等明年槐花盛开的时候我来找你。”
顾凡伸手拥住了苏晴，“到时候在那棵槐树下等着我。”
“好。”
半晌，苏晴轻轻回抱了下他，许下了平生第一个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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