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闲公子

好一股草腥味，牛奶似的白雾弥漫下凉阶，顶上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闲公子从友人家赴宴回来，睁着两只惺忪的醉眼，看见两旁的树影张舞着扭曲的牙爪，一道模糊的鹿影跌跌撞撞地朝他跑来，一头撞进他怀里。

        闲公子压低下巴一瞧：哦，是个姑娘，还是个漂亮姑娘。

        漂亮姑娘乌黑发髻上的凤尾金钗摇啊摇，搔的他心痒痒。他不自禁折腰去吻姑娘光洁的额角，情话像油一样从惯犯的口中滑出：“姑娘要到哪里去？去闲某心里可好？”

        姑娘一手捏住他的下巴，盯着他左瞧右瞧，巴掌大的小脸上有雾似的忧郁和灿烂阳光般的骄傲：“行啊，嫁给你总比嫁给一个面都没见过的人好，起码你还长得蛮俊俏的。”

        中午的雾散去一些，料峭的寒风吹落满山的粉桃花。落花的鲜香混着草腥味传入鼻尖，从间夹杂着两三声子规啼鸣，闲公子被激地打了个寒战，酒也醒了大半。

        不不不，娶一个姑娘是不行的，何况是一个野蛮的逃婚的姑娘。

        他转头就走，下巴却挣不脱姑娘的桎梏。姑娘手劲好大，掐的他生疼，子规凑热闹挑事似的加快节奏吵闹，他瞪了姑娘一眼，趁她发愣的瞬间拔腿就跑。他想，下巴上一定多了两道红痕。

        走出去好远，姑娘没有跟上来。闲公子总有些担心，犹犹豫豫别别扭扭地回身。山里有狼呢，天又快暗了，把一个水灵姑娘丢夜晚山里总是件缺德的事。他慢慢下定决心：把她带下山，随便丢一个旅馆。看她穿戴挺好的，总会有人来找。

        谁也料不到，娇纵任性的水灵姑娘蹲在那里哭。姑娘一哭，就更水灵了，梨花带雨，颗颗泪珠仿佛砸在闲公子心里。

        “哭什么呢？”

        松木深处适时响起狼嚎，仔细看看，仿佛还有带有莹莹目光的黑影闪过。姑娘哭得更大声了，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有狼啊！哇哇哇……”

        闲公子回头看了一眼，吹了个口哨，那黑影乖乖地从松林中钻了出来，蹲坐在姑娘跟前，不住地摇摆着那条灰白色的大尾巴。

        “你看，不是狼，是旺福。旺福来接我下山了。走吧，我送你下山。”

        姑娘抬起桃核似的红肿眼睛，看见伸出舌头哈气，一脸憨态的旺福，止住哭，小小地笑了一下，立马又抽噎起来：“我不想下山，也不想结婚呜呜呜……”

        黑云聚集，风又凉了。闲公子怕下雨，山路陡峭泥泞，走不动步，耐下性子哄她：“下了山再说吧……”

        姑娘虽一时悲急，也分得清轻重，慢慢站起身，抹着泪，跟在旺福后面，没有让闲公子难做。

        到底还是晚了，回途才刚一半，天上落下珍珠大的雨，在杜鹃叶上打得稀碎，裂成几瓣水晶。空中春燕飞过，剪刀似的长尾巴剪不断绵长的心绪。两人衣裳打湿，闲公子倒是还能走，姑娘精致的绸缎绣花鞋可受不了这个罪，被碎石磨穿了底。

        旺福听主人使唤先跑去叫支援，闲公子带着姑娘在一块大石头底躲雨。雨越发大，石头又凉，天近黄昏，支援的人还没有来。不能再等下去了，晚上遇着狼，或惹了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两人决定要走。

        闲公子蹲下身，要背姑娘。姑娘不依，低着头磨蹭，脸上飞来两朵红云。

        “你抱我！”

        黏黏糊糊，理直气壮的撒娇把闲公子惹笑了。

        “为什么呢？你又不是我老婆。”

        姑娘生气了，跺了跺脚，扯下被雨打落的枝叶扔他，用劲不小，闲公子裸露的肌肤被抽出几条细小的红痕。饶脾气再好的人，也该生气了。但闲公子还不至于对一个姑娘撒气。他只沉下声，责怪了她几句：“你说你，是不是不知好歹？要不是我，你现在不是喂狼，也要被雨打死了。这么娇弱的姑娘，出来乱跑什么呢？”

        “我就活该嫁一个不认识的丑人，活该被调戏，不能开口说一句话，是不是？我就该认命！是不是？”

        姑娘甩下这句话，用宽大袖子遮住脸，不肯再抬头。

        闲公子猜想她又哭了，雨声遮住了她的呜咽，给予她珍贵的体面。看着她不住颤抖的圆润肩头，这个小巧的人儿，他突然软下心。他有些欣赏她了，命运不公，她就去争取，即使她骄纵又无知，不知道前方是万丈深渊。

        玉有瑕疵，可终归是一块漂亮的玉，一块珍贵的玉。这样一个玉人儿！

        他刚想开口，姑娘也许是哭够了，用细微沙哑的声音恳求：“你抱我！要是背我，别人会看了我的脸去，那样爹爹就不会要我了。他要我是个好姑娘。”

        于是闲公子没有说话，脱下薄外衣，罩住姑娘的头肩，将她抱了起来。

        她很轻，身上有一股不知名花香，混合着雨水的清甜味道。怀中人温热，可他甚至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他想问，出乎意料的有些害羞，没有问出来。他想，还是歇了心思好了，这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别轻薄了人家。

        走了一段，姑娘将头靠在男人的心窝上，用很小，好像一只猫咪撒娇似的语气说：“我叫月娇。”

        男人心脏砰砰跳，简直要大过渐歇的雨声，他掩饰般地笑了笑，咳嗽几声：“就那么爱撒娇？”

        月娇又不理他了。男人自知失言，连忙找补：“他们叫我闲公子，你也可以叫我闲公子。”

        刚说完这句话，闲公子就崴了脚。要不是反应及时，差点把月娇摔山崖下面去。月娇坐在泥地里却笑了，她将金凤尾扶正，站了起来，又将闲公子扶了起来。

        “看，遭报应了吧？”

        她又笑着报复道：“就那么爱调戏人？老天爷都看不惯。”

        闲公子不好意思看她眼睛，微微移开目光，看不住晃动的凤尾流苏，流苏下姑娘油亮的青丝和粉白的肌肤。

        雨住了脚，云散了，落下几缕模糊微黄的光，落在姑娘头上脸上，带着雨水和泥浆的偏狭杏眼上。里头盛着狡黠与调笑。

        他微微红了脸：“对不住，月娇姑娘，你原谅我吧。下山后，我一定改了这个毛病。”

        其实他平常也不这样，只是喝多了酒，而对方又是个漂亮姑娘。而现在，对方不止是一个漂亮姑娘了，她是聪慧又勇敢，美丽且多情的月娇姑娘。对待月娇姑娘，你不能有稍微一点的不尊重，否则她就要生气流泪了。

        而闲公子出于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某些隐秘而又甜蜜的心思，不乐意再看见月娇姑娘生气流泪了。

        两人互相搀扶着，终于在太阳落山前进了镇。旺福那个傻狗在街上玩够了，带着支援人员去救主人，正巧遇见主人回家，于是又不知道跑哪个角落追猫捉老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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