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斯情已逝
神界须弥山善现城。
光辉闪耀的天族宫殿，顺着长长的白玉天阶，高居九天之上，亭台楼阁，紫气祥瑞，仙鹤飞舞，琉璃金柱。
怀黎一步一步失魂落魄地走在善现城大道上。
城内人鲜少见他便服模样，更别提这副表情。
可天颜不敢犯，往来人皆恭敬行礼，遥问一句“帝君”。
怀黎向来以仁德治城，谦缅待人，傲慢这个词，断不会出现在他身上。
但此刻，他着实没有力气同众人回礼了。他甚至连自己可以施法直接进入殊胜宫都忘记了。
他此刻满头思绪，神识里飘荡的，皆是玄楼同他说的那一句句绝情的话。
其实之前在妖界狐族领地，二人相遇那次，怀黎心里便有种不敢、也不愿承认的隐隐恐惧。
哪怕早有预期，可当玄楼真正当面表现出，同他连相认都不愿、触碰一下就要迅速甩开的强烈抗拒之意时，怀黎还是感到心脏抽搐般的作痛。
自打千年前的记忆归位，他意识到，魔界修罗族的玄楼，竟然是被他亲手斩杀于轩辕神剑之下的小黑蛇妖之后，他几乎不知道，自己这数百年间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似乎隐约只剩一个念头在支撑着他——
玄楼会回来的。
那个人，终会回来的。
毕竟，他以前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对方都会不依不饶地缠上来，不舍得离开他分毫。
两辈子皆是如此。
想来这次，也会同往常一般无二的吧……
可他没想到的是，自重逢后，一切都变了。
魔界修罗主归位那日，三界震动，整个善现城内人人自危。怀黎一听到消息，便百年来第一次离开殊胜宫，立刻向魔界奔去。可最后，终究是在无尽海畔，停住了脚。
他不得不承认，他在害怕。
强大无比、神力滔天的神界之主，在害怕，怕得望而却步了。
他遥遥站在无尽海畔最高最大的那座礁石顶上，任由魔界的腥浊海风沾染鼓吹着他的神袍，静静望着热闹无比喜庆连天的海底光明城。
他怕自己一出现，就会顷刻间打破那份欢乐。
只能默默看着，再默默地离开。
但数月后，当婆娑藤于妖界现世，怀黎再也忍不住了。
婆娑藤乃天地草木之源的神物，一旦认主，更是与其神魂相连，不死不休，绝对不会出错。
当他被热情激动的狐族众人一路恭敬迎到法堂，在那里蓦然见到黑袍之下掀露出的那张脸后，怀黎根本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
但玄楼不认得他了。
或者说，是不愿意认得他。
怀黎还从未在那张脸上，见过那般表情，冷漠至极，倦怠至极。
仿佛在整整两辈子的印象里，对方每每望来，皆是一张笑颜。故而就叫他错以为，那个人，合该是永远对他粲然笑着的。
毕竟，那人便是赴死前，最后一个表情，也都是努力对他融融弯起唇角，他向来舍不得他难过。
可眼下完全不是了。
于是怀黎终于知道，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终于应验成了真。
小黑蛇妖是真的被他伤到了，给彻底伤透了心。
他站在人声鼎沸的狐族宴席上座，失魂落魄地看着那人牵着一小姑娘于曦光下缓步离去。那小姑娘是他的妹妹，二人一路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怀黎才反应过来，当年玄楼总缠着他赖在殊胜宫，便叫他误以为，自己仿佛是真的很被对方需要。
而如今他才终于明白过来，那人自小便是修罗族的王储，下一任魔界之王、光明城主，他背后向来有着一个庞大的族群为坚实后盾。
玄楼也是从小在溺爱和温暖中长大的人。
修罗族虽凶狠好斗，但也重情重义，且一致对外。
天族各派系之间明争暗斗了不知多少年，争权夺利，屡见不鲜，可修罗族却从未传出过有什么内斗的消息。
怀黎不禁在想，在过去那么多年里，玄楼究竟是如何能受得了他那些冷言冷语的。
他过去以为，是自己被对方所强烈需要着。
可如今看来，那么多年间，其实是玄楼一直在温暖着他才对。用全部的力气，孤掷一注地，来温暖着独自住在空荡荡的诺大殊胜宫里的他。
但眼下，他显然失去了这份温暖。
怀黎将自己重新关进了殊胜宫的寝殿里。
神尊终究是要有威严的，他方才在全城面前失了态，不能再有第二次。
可城中各路天人，此刻也无暇顾忌他是否失态了，因为，众人惊恐地发现，须弥山上下竟然眼瞅着又要变天了。
乌云交加，阴云密布，显然一副要下暴雨的模样。
城内众神叫苦不迭。善现城经历了场数百年大雪，这才刚放晴没几天，怎么又要下冰雹了？这刚搬家搬回来，难不成还得再连夜搬出去？
而寝殿内的怀黎，此刻亦没有力气去和众人解释，他身为神界之主，这须弥山的一草一木，一风一云，皆和他的道场有关。
但解释了也没用。
因为眼下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殿门，恍惚地想起，很多年以前，须弥山也曾经历了一次屈指可数的变天。
那时怀黎已经容忍让魔界那个小霸王无碍进出殊胜宫了。
其实当时的怀黎是有私心的。
当年神魔两界向来有摩擦，争执不断，相互看不惯，怀黎心想的是，若是能将修罗族王储放在自己身边，多少教化他些，说不定往后就能避免神魔大战再次开启，能保三界长久太平。
故而，其实也不是玄楼当真叫其屈服，纵然有无可奈何的意思，怀黎亦是主动顺势打开了殊胜宫的大门。
再加上那次溶月池将其倒吊了几个时辰，怀黎后头冷静下来，心里多少有些愧疚。许是出于补偿的心理，便容许玄楼随便在自己寝殿里撒野了。
但既然是要教化，怀黎便得拿出为师为长的姿态出来。
他先将玄楼叫进了书房。
玄楼虽出入过他这书房很多次，但他分得清轻重，怀黎认真处理事务时，他是半分都不敢打搅的，只自顾自玩。
而眼下，高贵庄然的神尊，换了身常便些的白色衣袍，坐于青竹书案前，他身后窗外探入一支纯洁晶莹的白玉兰。
修长如玉的手拎着支紫叶狼毫，竟然抬眸对他示意，叫他一块坐过去。
玄楼几乎有些受宠若惊了。
他连忙手脚并用地凑过去，怀黎便将那只笔递给他，漂亮的手指敲敲书案，叫他写出自己的名字。
既是教习，自然要从姓名开始。
于是玄楼从善如流，利索在纸上画了两个鬼画符。
不是说他字丑，而是，是真的鬼画符。
玄楼单手托着腮，歪着脑袋冲他笑：“神尊看不懂也属正常，这是我们修罗族的文字。”
怀黎对着那两个符沉默了会儿，又问道：“你的族人平时如何称呼你的？”
闻言，玄楼十分矜贵傲娇地摆摆手：“在我光明城，还没有谁人敢直呼我的名讳。再一个，神尊可能不知晓，我族向来传统，是每任王会继承族名，故而，我的名字便叫修罗。喏，便是纸上这两个字。”
说着他又挠了挠头，“只不过，我们光明城那边口音，可能和善现城不太一样。”
玄楼说了两个音节。
怀黎入耳听见了，他薄唇间轻碾着这两个音，顿了顿，侧首顺着窗外眺望而去，只见入目一片雕户绣栏，鸣鸾锦殿，壮阔非凡。
“玄楼高阁临云天，帘卷江雨千丈流。”
怀黎说着，提笔蘸墨，挥毫写下诗句，朱笔往头上一圈，“你便拿这二字作名，可好？”
玄楼小心拈起宣纸，万分欣喜地上上下下来回看着：“这是我的新名字吗？”
他弯着眼睛，精致的面容上，满是灿烂到极处的笑意，像是得到了天地间最好最宝贵之物。方才窗外江山丽，比之他的笑颜，似乎都逊色一大截了。
玄楼欣赏完，又凑到怀黎跟前：“神尊，你以前有没有给其他人取过名字？我是唯一一个的，对吧？”
他小心将纸叠起来贴身放好，又抱着怀黎的胳膊开始缠问，“那你以后可不许给旁人作名。”
闻言怀黎不禁有些想笑。
他时常不知道这小魔脑袋里每日都在想些什么，还是说，魔界中人皆是这么善妒且控制欲强，不过赠予两个字罢了，他就非得占这一个头筹，还得断了后路，不许别人再来。
怀黎向来神体较凉，眼下被对方这么一抱一缠，竟周身隐隐有些燥热。
他不禁皱起眉，将人推开：“没个正型。”任对方再次凑来，皆严密格挡住，语气也严厉了些，“你既由我教习，进了这善法堂，便不比你先前由着性子闹腾，每行每处，皆得讲规矩。”
听闻此言，玄楼只好恋恋不舍地坐好，虽然他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呢，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得被对方管教了？
可若是如此，能借此留在对方身边，亦是好的。
这般一想，玄楼旋即便又高兴了起来。
于是当晚，玄楼便缠着钻进怀黎床帏，要同他挤在一处。
往常大部分情况，一到晚上玄楼就回光明城了，或者是同龙族那小白龙一起不知鼓捣些什么。而今日，仿佛是白天叫他背书，如同欠了他什么似的，非得来这么一遭。
尤其这小魔还知道大喇喇敞露着脚腕处伤口，状似无意却分明是故意叫他看见时，怀黎便是咬紧后槽牙，也不得不压下将他拎起丢出窗外的冲动。
怀黎不禁万分感慨，得寸进尺四个字，可真叫这小魔给玩明白了。
于是，成功叫对方得逞。
入夜睡下时，怀黎望着床帏上月光，心里想着，既然自己如今教习于他，那便称得上对方的师长。
他拿对方当晚辈，如此这般同塌而眠，应该也不算逾矩吧。
怀黎垂眸，看着对方抱被子熟睡间美滋滋的模样，仿佛正在做着什么顶好的美梦。
他的唇边也不禁露出几丝笑意。
况且，常年冰冷的床，突然有这么个热烘烘的小东西在旁边蜷着，似乎也挺新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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