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相见不识
这道熟悉却又陌生的轻唤，他过去曾听过无数遍，又于午夜梦回之时在脑海中盘旋过无数遍。
短短二字，毫无防备地在这种场合中蓦然入了耳。
玄楼目光尚落在眼前地面，却骤然间全身僵住，瞳孔慢慢开始缩紧。
剜肉剔骨的巨大尖锐疼痛，猝不及防从他的记忆深处，被血淋淋地挖了出来。
丹田之处，仿若再次有一柄剑穿透而过。
浑厚汹涌的正阳剑气，压倒性般蚕食着他，连带他满身肉与骨，凌迟般一点一点吞噬了个干净，最终连粉霁都不剩。
痛到他全身都开始禁不住地发抖。
衣袍之下没人看到的地方，玄楼的手掌无知觉地猛然死死捏起，指尖深深嵌入肉里，骨节蹦地泛白。
他眼前霎时间蔓上大片红黑交加，如同淋漓鲜血铺满眼底，又似永远都走不出的噩梦。
“玄楼……”
那人似乎又唤了他一声。
这一次，嗓音隐隐夹杂上了几分慌乱。
玄楼还未反应过来，谁知对方竟施展法力，隔着数十丈远的长长走道，他虚影一晃，都不见其如何微动，嗖地从高处瞬移于他面前了。
然后一把紧紧抓住他手。
腕骨处传来力道，玄楼眼眶微睁，他几乎就是下意识般，刚一触碰就猛地将其手掌甩开。
对方被打开，神色有些愣怔。
可他似乎很怕人离开，又急于说些什么，下一瞬，便颇为急切地握住他肩头。
这人的气息靠得太近了，玄楼看着那处皱起眉，忍痛挣开，却拿不出，这下他没客气，掌心霎时翻掌用力，魔力顷刻间激荡而出，猛地就向前澎湃轰去。
周围坐席中的狐族成员毫无抵抗之力地哗哗啦啦被冲散开一片，一时间惊呼声嚎叫声呵斥声，乌泱泱充斥着整个偌大法堂。
“王兄！”
一直跟随身后的稠李忙跑过来，紧张地抓着他袍角，“王兄可有受伤？”
稠李的声音叫他回过神，玄楼站于原地，眼眶里血丝这才开始慢慢褪去。
他逐渐冷静下来。
然后意识到，他方才反应过于激烈了。
再看对面怀黎。
适才他那一掌，叫其连连退后了好几步，停住后闷咳一声，唇边竟还溢出点儿血丝来。
围观众人顿时此起彼伏暗暗惊呼。
玄楼眼皮突地一跳。
他那掌用了多大力，他心里清楚，虽说半分没客气，但对于天界之主来讲，离叫其负内伤还差得远。
这都能吐血？
大老远来碰瓷的吗？
不过在赤红血丝点缀之下，男人那张俊美无俦线条清晰的脸庞，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魔风吹鼓起他白金云纹暗绣的袍袖，黑发乱舞荡起几瞬后，慢慢平静下来。
很快，他便恢复神态，又是那光风霁月冷冽高洁的神界之主，一方神尊。
他这次没有靠近，而是在数步之远的地方，艰难抬起眼睑，默默看向他的方向：“你……”
“阁下莫不是眼神不大好，认错人了？”玄楼开口，率先出声打断道，“阁下口中之人，我并不认识。”
顿了顿，见其无言，他又道，“不过，你方才行径无礼，我给你一掌，便是扯平，你亦不亏。”
这话听得法堂尽头的狐族族长不禁心惊胆战，又颇为心情复杂。
心道好我的老道大老爷，魔界之人都是这般猖狂的吗，天族神尊都叫你打得吐血了，你还先倒无辜上了，这责任甩的，当真万分利落。
而怀黎始终目光没有从他面上挪开过半分。
他目光虚然笼罩着他，低低喘了口气，用极轻极哑的声音问：“你……你不记得我了？”
仿佛他稍微多用一份力，眼前的这个人，便会被什么吹跑似的。
玄楼眼底里透出冷气。
此刻负手看向他，静静看了片刻，哧地轻笑了，启唇道：“你我素未谋面，谈何记得。”
对方脸色蓦地变得极为难看。
而玄楼不欲再与他纠缠，自顾自看向高台之上，于席位处瑟瑟发抖的狐族族长，道：“在下乃……”
话到嘴边，突地拐了个弯儿，“乃无尽海光明城司乐掌使，卿晗，此行特奉吾主之命，前来处理狐族于三界宣告一事。”
他撇眸，望向这满屋子几乎快被吓破了胆的狐妖之后，不知为何，胸中升起几分厌倦。
他微微朗声：“此事我光明城素不知情，黑雾证据一事，更是非我族人，子虚乌有。不过，吾主此番归位，光明城举城欢庆，吾主心情不错，便不同尔等计较了。空担了这个罪名，同你狐族匀些建材费出来，也不是不可。”
说着便袖中取出一物，遥遥探手一刨，那袋子准确落在了族长身侧桌面上。
“这只乾坤袋你且收好，毁殿之事，便就此了结。”
“在下告辞。”
狐族族长自然不敢多说什么。
他本趁着天族神尊来临领地，借其威势，挫一搓魔界威风。
可眼下，唉，他叹口气，神尊他显然已经被那修罗族什么掌使迷得失魂丢魄，早指望不上了。
玄楼同稠李二人转身离开狐族法堂，沿原路往外走。
没多远，刚拐个弯儿，就听见身后：“请留步。”
玄楼理都不理，只当没听见。
稠李个子小腿儿短，被玄楼迈大步拎着一路小跑才能赶上，哎呀哎呀不停地叫唤。
其实在之前王兄拒不承认修罗族与狐族宫殿塌方事件有关开始，她就听不明白了。
分明在光明城时，王兄口中说的还是，他们修罗族人敢作敢当，不过两处宫殿罢了，赔给他们便是。
谁知道眼下又不认了。
还有，王兄方才好端端的，装卿晗哥哥的身份做什么？
她十分不懂她王兄此举何为？……
此刻听见身后那人阻拦，她转头看去，却突然注意到什么，眼睛一亮，忙道：“唉！王兄等等！”
原是怀黎从法堂门口一路追过来，中途掌中法力一闪现，只见扎在狐族宫殿里的那遮天蔽日的树藤，树心处倏地冲天蹿出一道青光。
那青光于空中拐了个弯儿，直直飞落到怀黎掌中，化作一支藤簪。
玄楼被激动不已的稠李拉扯住脚步，不得不停下。
身后怀黎迅速赶上，单刀直入地问道：“这支藤簪，可是那日由你落入妖界此地的？”
玄楼瞥去一眼：“我说过，此事非我族人所为，我自然对此物毫无了解。”
继而便再没瞧他，微微垂落眼睑，态度已是极为抗拒，“阁下若想知道谁人落下的，不妨亦去发个三界通告问问，或许能找得更快些呢？”
说罢拉着稠李又要走。
这时，他身后传来低低一声叹息。
“既然不认识我，又何故……如此大敌意。”
玄楼背上一僵。
诡异地沉默了会儿，玄楼飞速想着接下来如何辩驳，而稠李却梗着脖子直往后看，脚下几乎如同张根儿了般，拉都拉不走。
她果然盯着怀黎手中的那截儿婆娑藤。
怀黎自然也发现了，他看向她，问：“你想要？”
稠李此刻脑子里已经没有别的事物了，眼睛发亮地拼命点头，再点头。
怀黎：“你要它做什么？”
“你可知，此物乃我神界至宝，万木之源？”
这自然是拒绝之意了。
稠李眨眨眼，上头劲儿消了些：“啊，好吧，是我冒犯。”她伸手挠挠头，“我瞧它既然都委屈得当了发……”
“簪”字还未出口，就被玄楼一胳膊肘捅了过去。
吓得她赶紧闭嘴，后头的话立刻全部消了音。
怀黎眸中一动，问：“发什么？”
稠李愕然，哪里还敢说话。
怀黎又道：“你告诉我实话，我便将此物赠予你。”
“此话当真？！”小姑娘一下子快跳起来了。
玄楼暗暗地不动声色瞪她一眼，又让她顿时蔫巴下来。
她目光在两个人两边来回着瞧了又瞧，甚是纠结地结巴道，“发，……发了那么多的藤蔓和枝丫，来年长出果子来，酿酒一定好喝。”
“……”
这下是三个人之间都陷入了寂静。
片刻后。
“给。”
金光法衣凌然不可犯的神尊，信手一撂，婆娑藤朝稠李方向划了道弧线。
稠李下意识忙小心接住，搂在怀里，顿时大喜过望：“真的送我啦？”
对方没说话，自是默认。
玄楼皱起眉，沉声道：“小四，不可接，送回去。”
稠李眼巴巴地瞅着他，小嘴又拖拉下来。
那一头嗓音微哑：“不必。”
须臾后，他又道，“修罗族尊主此番归位，权当我赠修罗族的贺礼。”
玄楼停顿了下，抬起眼，颇为讶然地看去：“你当真不知道，我……我族尊主千年前于神魔大战后陷入封印沉睡，难道不是神尊之功么？”
这人亲手把他封印了，如今却又来恭贺他苏醒归位，怎么横看竖看都觉得诡异。
对方蓦地转身。
这一次，他的眼神竟然不复之前神情单一，此刻的眸光复杂得简直如同一片汪洋大海，又似浓稠化不开的墨。
他薄唇几不可察地抖了下，深深地盯他片刻，才道：“你亦当真不知道，修罗主为何陷入封印吗？”
这人气势过于强盛逼人，玄楼被他看得心里控制不住咚地狠狠跳了下。
被对方这般眼神望着，似乎，他当真可恶地忘记了许多十分重要的事情。
十分罪大恶极。
“……”
玄楼忙慌乱地避开眼，浓密睫毛垂下，道，“在下不过一司乐掌使，如何能探知吾主心思？”
对方便陷入了沉默。
“告辞。”
玄楼眼下是真的不想再同其说话了，拉着稠李立刻离去。
但可惜，最后也没有离开成功。
因为，婆娑藤主枝灵源虽说是被怀黎召唤出来了，可是，它蔓延长出的参天巨大旁侧枝系，里头还有些被压在宫殿底下，没有完整聚齐。
如若想保存婆娑藤最大的力量，需要等把其侧枝也挖出来，进行灵源汇聚。
但挖藤枝是个技术活。
尤其是保证在如何顺利抽走的同时、又不对狐狸宫殿进行二次伤害，工程量浩大，着实没个一两天干不完。
玄楼看着稠李又开始揪着他袖子眼泪汪汪装可怜，只好无奈应下，答应对方在狐族再呆上一宿。
虽然他感觉似乎哪里有些不对。
入夜当晚。
许是魔界修罗族暴名远扬，积威甚重，狐族众人倒也没多为难，相反，卧房里空荡荡的，服侍他的人溜了个净光。
玄楼先去安顿稠李。
他这个最小的妹妹，当年神魔大战时年纪还小，全程被保护在光明城内，既不认识怀黎，也不知道那场战争对于神魔两族的意义。
故而她对赠予她婆娑藤的怀黎，没有丝毫防备，也属正常。
但他这个做兄长的，不能不替她提防。
玄楼嘱咐道：“我在隔壁，有事唤我。”
“嗨呀！”稠李坐在床上，拍拍胸脯，“王兄你沉睡这么多年间，本姑娘走南闯北，哪儿没去过？能有什么事儿。放心放心啦！”
玄楼笑着揉了揉她头，替她关好房门，仔细加了数道禁制后，才转身回自己房间。
狐族毕竟属于兽族，搁哪儿都是毛绒绒的毯子。
玄楼上脚踩了踩，触感油光水滑颇为舒服，决定回头给光明城自己寝宫里也铺就几个。
打算完便吹灭灯烛，阖眼休息。
而当晚，他破天荒地做了个梦。
梦见他去了神界须弥山善现城。
殊胜宫殿里的路他走过无数次，已经很熟悉了。
只不过，眼前的场景却十分陌生。
善现城中陈兵千万，整齐排列在黑暗当中。
铁甲粼粼，蓄势待放，威风凛凛，皆在等待黎明到来的那一声出征号角。
夜色昏黑如墨，而殊胜宫深处，神尊寝殿内却亮了一豆橘光。
葳蕤帷帐下，繁复雕花的檀木床前，斜斜靠坐了个散袍披发的青年。
那人似是刚沐浴过，发尾稍稍濡湿，他单手扶膝，黑色亵衣在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冷白的伶仃锁骨。
他整个人隐在阴影中，微微低头，鸦羽般睫毛垂落，正对着床前落地的九鸾莲花铜灯盏发呆出神。
墨色的眉，漆黑的眼，唇却是鲜红的，宛若点上了朱砂鸽血。
面容绝艳倾城。
玄楼微惊。
此人竟与他长得九分相似。
或者说，这正是年岁较轻些时的他，眉眼一笔一画中还带着可谓烂漫的青涩，却又无端染着股狂傲枭意。
这时，有人进屋，开门的动静惊动了他。
玄楼循着视线看去，再次出乎意料。
那……那竟是怀黎。
但当然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怀黎。
来者身披玄铁寒晶银甲，肃寒战袍加身，气势威严，俨然天族不败战神。
头盔卸下，底下露出的那张脸，更是英俊得逼人。
眉心闪耀的金色符印尊贵无匹。
而他一进门，望见寝殿床帏里那人，登着踏云靴的脚步明显停顿了下。
床前青年抬起眼来，瞧清楚来人后，方才还带着冷冽清寒的眉眼顿时柔软了下来，朝对方缓缓笑了。
待他笑着伸来手，怀黎神色一凛，迅速啪地反手合上门，默了两瞬，快步走到床前，一把紧攥住他微凉的手，略皱起眉，有些不安道：“你……”
话未说完，青年便微挣开他的掌心，如玉手指顺着他胳膊一路往上，攀上他的颈后，微微用力，猛地将人一把拉下。
然后在其惊愕目光中，十分顺从地闭起眼，贴上他的唇细细亲吻。
似乎这一系列动作，他们已经做过无数次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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