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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二十三 短暂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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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夜里,尤异给双艳搂送来了粮油,他亲自将油搬上去,放在阿滟书房里,他问阿滟需不需要他帮忙,阿滟却道:“这是个挺神秘的仪式呢,完完整整做下来,便可以心想事成、一声顺遂。多谢尤大哥好意,我想一个人好好完成。”

  尤异心想她能有件事转移注意力也挺好的,便道:“那我在楼下等你,你的仪式做完了,我把油带走。”他想着,这油怎么能一直放在她的闺房呢,她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才是。

  阿滟仍是拒绝:“不必了,大哥……这油就当是我买下了……”她左右看看,忽然褪下手上的镯子递给了尤异,“这是买油的银钱。”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尤异也没有觉出不对劲儿来,阿滟没有多少银钱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事实上,这也是尤异觉得阿滟有情有义的地方——她自从跟了曹翕,便再也没有接客了,她的积蓄,一半用来打点思美人上下,另一半……她给了曹翕。

  尤异不晓得曹翕一个堂堂的从三品御史大夫的长孙,为何会需要阿滟的银钱,他也管不了,反正事实就是,他知道的时候,霜儿背地里跳着脚骂了曹翕好多天:“他就不是人!尤公子,您说他这是做的什么事!我家小姐在这楼里,处处小心才不被人生吞活剥了去,他却从我们这里淘换钱用,他是想逼死小姐吗!”

  “算了……”尤异将一包银子递给霜儿,道,“我这里还有些……不是什么大钱,留着赏下人吧。”

  霜儿推辞不过,只得接了。

  ……

  想起过往,尤异清楚阿滟这里已经没多少银钱了,却不曾知晓她连买桶油都要用镯子来付账了。

  “不成,我不能要。”尤异将镯子又推了回去,笑着安慰她道,“霜儿姑娘在我那里预存了不少银钱,不用姑娘单独给。”

  阿滟也笑了,笑中带泪:“尤大哥,莫要骗我了,我虽然不理庶务,却也算是眼明心亮的……”她咬咬嘴唇,颇为难为情地说道,“我知道霜儿拿了你不少银钱,我也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实在是张不开嘴,与你说谢谢太过单薄了。拖啊拖啊,就拖到了如今。”

  阿滟又将镯子往尤异这边递了递,恳切道:“尤大哥,您就收下吧,这镯子也不值几个银钱,您收了我也能安心几分。”

  尤异还要推辞,却听阿滟道:“就当是……妹妹送给大哥的念想了。”

  尤异脸涨得通红,他怕不是以为阿滟从霜儿那里听说了自己的心思,这个“念想”便是拒绝了,象征着二人自此便要“恩断义绝”了。尤异难堪极了,可是却不自主地接过了那个镯子,这是他唯一一次能靠她这么近的机会了吧,自己就厚脸皮一次吧,仅此一次,今后总要活下去不是吗。

  就当是活下去的念想吧。

  尤异这么想着,小心翼翼收好了镯子,他并不知道,他所谓的“念想”,完全不是阿滟口中的那个含义。

  ……

  那天夜里,在双艳搂不远处的观景阁楼里,尤异与霜儿一坐一站,吹着冷风,各自想着各自的心思,谁都没有说话。

  风吹了又走,走了又来,像是这世间的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

  “那是曹翕。”就在尤异陷入人生几何的思考长河中时,霜儿忽然说话了。

  尤异身子一僵,没有探头往下看,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过了一盏茶后才没话找话地问霜儿,“霜儿姑娘不上去侍候吗?”同时心中默默祈祷着:去吧去吧,你不是埋怨自己是瞎子吗,怎么这会子却放任自流了!

  霜儿背对着双艳搂,与尤异一样,面朝秦淮河的方向坐了,苦笑一声,回答道:“小姐特意吩咐了,不许我回去。呵……我再怎么想有所作为,也不能越过小姐去啊,真是讽刺。”

  霜儿抱着肩膀慢慢蜷缩起来,声音低低的,不知是说与谁听:“如果不是小姐,我真想一刀子捅了他!”

  尤异吃了一惊,忙道:“万不可如此,你……唉,霜儿姑娘,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吗,自打你方才和我说了,我就一直在想这件事,可是想来想去都不可行。”

  霜儿抬头看他,听他讲怎么个不可行。

  尤异道:“且不说咱们两个近不了他的身,就算是时机合适,咱们又哪里能够杀得了他?!我也就是挑挑担子的蛮力,你也只是端茶奉水的花拳绣腿……曹翕,却是文武双全。”时下谁人不知,御史大夫的长孙,才思敏捷且能百步穿杨,这样的人物,哪里是他们能够暗杀得了的。

  “何况……”尤异说得极为艰涩,“何况,倘若咱们侥幸成功了,阿滟小姐……她也不会开心的吧。”今天曹家传来那样的噩耗,阿滟却仍是满怀期待与喜悦地约见曹翕,这样的深情厚谊,如何能容许他们一刀了结?

  霜儿呆了一呆,喃喃道:“尤公子……这世间,真有这样盲目的感情吗?他那样薄情寡义,小姐为什么还是一往情深?”她看向尤异,不顾他面上的苍白,继续道,“尤公子,如果小姐爱恋的人是你,我即便是下了地狱也能安息了。”

  “你……”尤异目瞪口呆,看着霜儿面上的认真,忽然鼻子一酸,忍不住滚下泪来。

  霜儿别过头去,看向波光粼粼的秦淮河,强笑道:“公子您看,今晚这河水也热闹起来了,竟然红红火火的……”她说着说着就僵住了,尤异也是身子一寒,两个人齐齐扭头看向不远处的双艳搂,刹那间惊得肝胆俱裂。

  双艳搂,着火了。

  熊熊烈火,直接将整个楼包裹起来了,远远看去,火球一般。

  尤异与霜儿顾不上两腿发软,踉跄着下了观景楼,疾步往双艳搂跑去。

  ……

  ***

  尤异泣不成声,他讲不下去了,那晚的事情,像是一个张牙舞爪的恶鬼,每每在他午夜梦回之时扼住他的咽喉,叫他汗流浃背无法呼吸。

  白芣轻声道:“不讲了吧,都过去了。”

  尤异摇头:“当年的事情,知情的只剩下我自己了,我有责任讲出来,哪怕不为别的,也要对得起霜儿姑娘。”

  “她……过世了吗?”白芣颤抖着声音问道。当年那个巧笑嫣然、善良温柔、鞠躬尽瘁的姑娘……过世了吗。想完又是一怔,那时候他们还在思美人的时候,从来不曾用什么美好词汇形容过霜儿,而今,她去了,这些词却争先恐后涌了出来,就像是前朝晋国的一位皇后的谥号,那谥号中包括端庄、贤惠、温顺、温柔、贤淑等等含义,可能老皇帝一辈子都不曾如此夸赞过他的发妻,待她逝去,他却毫不吝啬地堆砌了名目繁多的溢美之词:

  晋文嘉顺静淑贤明仁懿恭安纯德正和安裕辅圣毅皇后。

  足足二十三个字,寻常人谁能记得,大家提起的时候皆称“晋文毅皇后”,真真是可笑又可叹。

  尤异沉重地点着头,两双粗糙干裂的大手用力搓着脸,没一会儿就把那张脸搓得通红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手腕往上,还有当年烧伤后留下的疤痕,可是他还活着不是吗,而霜儿,那个明媚鲜妍花朵儿一般的小姑娘,却永远长眠了。

  当年,他比她大两岁,而今……他比她大了二十多岁。

  那天晚上,尤异和霜儿先后冲进了双艳搂。他们头顶上是不停掉落的木头砖瓦,身边是已经烧得滚烫的墙壁,身前是四处乱蹿见人就舔的火苗,眼前则是呛得人睁不开眼睛的浓烟……

  炼狱一般。

  尤异说:“那个时候,我都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来。”当然也没想过霜儿会死。

  人就是这么奇怪吧,明明深知凶多吉少,但是在灾难尘埃落定之后还是悔不当初。

  “我们沿着摇摇欲坠的楼梯上了二楼,找到了阿滟小姐。”尤异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就像是一路气喘吁吁攀爬,真到了山顶了,反而泰然自若起来,“阿滟小姐就在门口,应该是她自己爬到门口的,当时已经昏迷了,身上着了火……霜儿姑娘拍打着火苗,我抱起她来往楼下跑……那个时候,双艳搂已经危若累卵了。”

  “援救成功了不是吗?”郁聆因没忍住,皱着眉头问道,“您抱着阿滟小姐,霜儿姑娘空着手,为什么还会……”

  尤异“呵呵”笑了两声,笑得众人头皮发麻,战战兢兢竟不敢再问。

  “往楼下跑的时候,阿滟小姐醒了一次,很短暂却又很漫长的一次,短暂到她什么话都没说出口,漫长到抬起手指了指我们背后,那是她闺房的方向。”尤异道,“当时我想装作不懂的,真的,我顾不上也不愿意明白。”

  尤异面色很怪,有自我厌弃也有追悔莫及。他道:“她还能惦记什么呢,不就是曹翕吗。呵……可是我恨曹翕。”他青筋暴起,咬牙切齿,“恨之入骨!为什么他来了之后双艳搂就起火了?为什么阿滟在听到他娶妻的消息时还能安之若素?全都是因为他。说来也怪,当时看到双艳搂大火的第一眼,我这愚笨的脑子竟然豁然开朗,将这一切诡异之处都想通了。”

  白芣瞪大了双眼,结结巴巴问道:“你是说……他们想要殉情?!”

  “啊?”郁聆因和江央都是一惊,异口同声惊呼一声。郁聆因看看江央,新奇道:“心有灵犀的竟然是咱俩,小丫头,你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

  江央白了他一眼,直接问白芣:“为什么?芣伯你为什么会往这个方向猜测?咱们听的都是一样的故事,阿滟姑娘被曹翕背叛,买了油,编了谎话,夜里约负心汉见面,难道不应该是同归于尽吗?”

  “正是正是!”郁聆因抚掌叫好,“这才是正常的想法吧!你们是怎么看出殉情的?喏,你说!”他指着宿倾,完全一副教书先生点名叫学生回答问题的姿态。

  宿倾并不与他计较,规规矩矩回答道:“因为阿滟姑娘不是那样的人啊。”白芣口中的阿滟,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姑娘,年少成名,得遇“良人”,生活一直都是顺遂的。她面对刁难阿染的老鸨,会挺身而出帮忙说话;面对默默帮助她的尤异,会坦诚自己囊中羞涩难以启齿。也正因为这样的性格,才会将女子最重要的清白给了花言巧语的曹翕;也因此,侍候她的霜儿,会比侍候阿染的雯儿更加操心。

  世间事,世间人,大多如此,此消彼长、相辅相成。

  尤异没有反对,道:“小公子说得对,霜儿姑娘就是想得多,当时她也如我一般,知道阿滟指的是谁,只是她心软,不忍阿滟失望,所以……她折了回去。我想喊却没喊住。”他低垂了头,认错一般忏悔着,“我想说我回去,霜儿你陪着阿滟,我回去救曹翕,我是真的想这样说的,再怎么怨恨曹翕,我也不可能叫霜儿姑娘冒险回去的,可是没来得及。”

  他总以为书上写的,房梁啊,柱子啊,掉下来砸在人的头上,那么人就没得救了,怎么会这么巧呢,柱子才多粗,人的脑袋才多大,怎么就这么巧,掉下来就砸在人头顶?!这就是所谓的“无巧不成书”吧,只求故事圆满却不顾其中逻辑。

  直到那天亲眼所见,他才开始信了。开始相信“艺术来源于生活”,开始相信大自然生来就是叫他的子民敬畏的,不论这个子民,是蝼蚁,还是……人。

  那天的房梁砸了霜儿的脑袋,噩梦都没有那一幕可怖……尤异呆住了,随后柱子倾塌,砸在他的脚背上,他下意识一缩身子,全身罩住了阿滟,于是另一根柱子敲在他的后背——现在的尤异,一只脚没有脚趾头,另一只脚缺了大脚趾,后背上还有一道深深的疤痕。

  这样的残缺不全的尤异,嘴里却说着:“是我害了霜儿姑娘,如果当时回去的是我,她就不会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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