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弥留

　　小小的茅屋不过巴掌大，一眼便能将屋内的情况一览无余。一张小床，一副桌椅，以及床头供奉的一座小小佛龛，再简单不过的摆设让陆石有些出乎意料。

　　本以为大名鼎鼎的药王居所，怎么也该是遍布奇花异草，数不尽的珍惜药材，可别说丹药了，这里甚至连个多余的柜子都没有。

　　在屋内转了一圈，男人有些挫败的一屁股坐在榻上，这屋里的东西经过查看都是再普通不过的生活用品，金甲婆婆去了哪里根本毫无头绪，陆石烦躁的□□一声，干脆瘫成大字型倒在榻上，揉着酸痛的眼角。

　　许久未睁眼了，虽然如今闭着眼睛也可以视物，但总感觉还是用自己的眼睛看东西更为真实，好在澈梧桐不在屋内，可以尽情的让双眼放松一下。

　　独自处于屋内，陆石以一个极为可笑的姿势转动着僵硬的眼珠子，发黄的屋顶落入眼帘，就好像回到了红泥村马婶的家中，同样是这样简陋的屋子，但却充满的家的温暖。

　　躺在榻上的舒适让男人放松下来，思绪也不禁越飘越远，昏昏欲睡间，无意间向上一撇，是那个小小的佛龛，一尊泥塑的菩萨被恭敬的供奉在内。

　　原来金甲婆婆还是个信佛之人，也对，既然走上悬壶济世这条慈悲之路，那内心中肯定也是希望将平安散于人间的。

　　泥塑的菩萨不知是何人所做，面目慈祥，手持翠枝，陆石看他的同时这尊菩萨仿佛也在打量着这个擅自闯入的不速之客。

　　不知为什么，陆石忽然感到背后一阵发寒，心道莫不是自己不打招呼便私自入内惹怒了此间镇守的菩萨，那可不太妙。

　　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陆石走到佛龛前面，恭敬的对着菩萨拜了三拜。

　　“菩萨明鉴，我确是急于救人，才擅自闯入此间，不想扰了菩萨清净，若有冒犯陆石愿意接受任何惩罚。不过您本救世人于水火之中，还求菩萨发发慈悲，给陆石指条明路，救救屋外的姑娘。”

　　抬起头，男人细细的盯着泥菩萨的双眼看了片刻，这菩萨像自然不会有任何的回应，但看的久了，陆石愈发觉得这菩萨像有些奇怪。

　　方才没有发现，这泥菩萨凹陷的双眼以及周身沟壑之处隐隐闪着湿润的光泽，显然是刚做好不久，甚至没来得及完全风干便被供奉在此处。还有这佛龛，虽然老旧，但轻轻一触竟尤为干净，不见丝毫灰尘，定是有人时常擦拭，那就是说，不久前这里还有人在居住，也许主人家并未出远门，只是恰巧此时不在罢了。

　　想及此处，陆石心中大喜，金甲婆婆一定只是恰巧离开一下，那只需要在此等候，便一定能见到她。

　　仿佛黑暗的夜路中忽然出现的一盏明灯，有了头绪，男人也不再焦急烦躁，开心的拜谢了冥冥中为他指路的菩萨，陆石拿出怀中烙饼，放在菩萨脚下，收手时却不小心碰歪了尚未全干的泥像。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菩萨恕罪……我这就帮您扶正。”

　　指尖触上泥像脚下的坐台，指下奇异的触感令男人登时僵在原地。

　　不相信般轻轻一动，本应固定在石台上的底座竟随着他的手指一起转动起来。

　　脑中一道精光闪过，陆石迟疑的伸出手指，小心的将泥像翻转过来，一块小小的牌位紧紧地贴在泥菩萨背后随之映入眼帘。

　　恩师圣手金甲之灵位——不孝徒银杏子立。

　　什么？金甲婆婆死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突然的变故令男人一时无法消化，怔怔的站了片刻，反复确认那牌位不是谁开玩笑立来掩人耳目之物，但当他看到那牌位座下的一副金丝手套，瞬间有如乌云压顶，击垮了陆石心中最后一丝希望。

　　金甲婆婆的金丝手套从不离手，若是有一天见到了手套却没见到人，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这位响彻天下的医疗圣手确实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里的气候很好，澈梧桐舒适的半眯起眼享受山顶拂过的微风，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此时内心一片宁静，就好像对世间所有的事物都已经不再在乎，只想在这山间，这屋前，好好的感受过去从未注意的自然美景。

　　陆石心神恍惚的走出屋内，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过往的风轻柔的撩起女子鬓边的秀发，那女子嘴角噙着世间最温柔的微笑，半眯的眼中透露出对这世界无限的眷恋与柔情，见到他走出来，那双初见时便惊为天人的黑眸袅袅落在他的身上，散发着陆石从未见过的耀眼光芒。

　　她在笑。

　　眼里心里都透露出真心的悦意。

　　一双眼瞳如化不开的浓墨，深深将这个令她怦然心动的男人印在眼里，印在心上，享受这也许是最后一刻的柔情与眷恋。

　　她没有问男人看到了什么让他这样魂不守舍。

　　她没有问若是她死了男人会不会伤心。

　　她没有问男人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她只是微微向男人招了招手，开心的递出方才用脚边野草细细编制的手环。

　　“阿铁，这是我送你的第一份礼物，喜欢吗？”

　　酸涩感止不住的翻涌而上，陆石僵硬的扯出一个一个微笑，上前接过那不知名的野草环戴在手上。

　　“喜欢啊，你送的我都喜欢。”男人强压下心中莫名的撕痛感，朝着女子微微一笑，“不过桐儿之前明明有送过我蜜糖糕的，你忘了吗？这该是第二份礼物了。”

　　女子扑哧一笑，耳后的碎发随着低头的动作滑落颊边，挡住了神情。

　　“就是第一份礼物啊，是桐儿真心，送给现在的阿铁的，第一份礼物……”

　　无暇顾及女子话中所谓“现在的阿铁”到底是何含义，陆石只觉被一种深深的窒息感所淹没。金甲婆婆已死，世间再无能救回女子的办法，一想到澈梧桐已活不过五日，他就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桐儿，我……”

　　一只细嫩的手贴上男人柔软的唇，止住他未出口的话，澈梧桐似是也被自己这大胆的举动吓了一跳，略显慌乱的收回了微颤的指尖。

　　陆石脑中一热，待他反应过来，已经抓着女子微凉的指尖贴上了自己滚烫的唇。

　　两人均是一愣，女子的头垂得更低，一抹晕红悄悄浮上耳畔。

　　心脏似要跳出胸腔，陆石紧紧握着女子不停颤动的手指，努力正色道，

　　“桐儿，你听我说，这里的确是金甲婆婆的住所，可是……我刚刚，在屋内找到了她的灵位，她……已经不在了……”

　　话一说完，男人紧张的盯着眼前的女子，生怕她身子弱会接受不了如此变故，但澈梧桐只是静静的低着头，一动不动看着地面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石担心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正欲出言安慰，女子却忽然抬起了头深呼吸一口气，对着男人绽开一个大大的微笑。

　　“呼，这下好了，总算可以过自己的日子了，不用再东奔西跑的寻人，不用再头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国事，阿铁，最后这几天，你好好陪陪我好吗？”

　　“好……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五天的时间实在太短，甚至撑不到二人走下田明山。看过了漫天飘零的落叶，看过了山间袅袅的白雾，看过了石崖边生命顽强的小花，在这五天里，陆石陪着澈梧桐居住在金甲婆婆生前的住所内，度过了她生命中最为轻松自在的五个昼夜。

　　第五日夜，澈梧桐面如金纸，静静的躺在男人温暖的怀抱中，笑意盈盈的望着头顶皎洁的明月。

　　“好美……月亮，原来这么美……”

　　女子的身子已没了知觉，那使劲放大的黑瞳亦不受控制的模糊起来，明亮的月昏黄如一口井中的倒影，越来越淡，直至最后一丝光亮也隐于黑暗，澈梧桐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缓缓闭上双眼，喃喃的说着什么。

　　陆石闭着眼睛，强忍住心中的苦涩与绝望，凑至女子嘴边，想听清楚澈梧桐到底在说些什么。

　　“……铁……我要……去见壳桑了……可是……留你一个人……你该……怎么办啊……”

　　努力筑起的防线终究被这一句话击得粉碎，陆石极力扬起脖颈，让闭着眼亦无法制止的泪水倒回眼眶。眼泪倒流让男人瞬间红了眼眶，强烈的涩痛感逼得他不得不睁开合了许久的眼帘，隐藏至今的秘密如今就这样大喇喇的展现在澈梧桐面前。

　　管他什么任务，管他什么琉璃珠，这一刻，陆石只想抱着怀中的女人好好的度过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刻，就算被她发现了又如何，他到希望她能因此气到跳起来狠狠揍他一顿。可是陆石不知道，蛊虫的苏醒已经盲了那双灿若繁星的眼睛，虽然此时那双莹亮的眸子在盯着他，但她早已什么都看不见了。

　　男人深吸一口气，将脸凑至女子面前，在咫尺之间细细注视着那漆黑的瞳孔，澈梧桐的呼吸已浅的几乎感受不到，陆石颤抖着伸出手触了触女子若雪的脸颊，轻声道，

　　“冷吗，我抱你进屋歇息吧，等你睡醒了，明天一早我带你去山间采果子，我听说这田明山有好多美味的野果，都叫不上名字的，无情国内没有，你一定会喜欢。对了，等你病好了，我还要带你去江南看看，那里是我的故乡，美不胜收，春天繁花盛开，冬天白雪皑皑，桐儿不是最喜欢吃腊梅做的糕点了，到时候我带你去把整个铺子的梅花糕都买下来，包你吃个够，好不好……桐儿，你听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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