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月明星稀，小二撑着下巴坐在空无一人的大堂内打着盹儿，桌椅都已叠了起来，这大半夜的除了这个看店的倒霉小伙，其他人早早的就陷入了梦乡。
陆石拿出白日里在街边顺手撕下的一块黑布，草草围在面上做了个面罩，静悄悄的推开房门，看了看隔壁漆黑的屋子，就算是心下不安，累了一天又有伤在身，想必她现在也该睡熟了。
脚尖轻点在木质的楼梯上，不发出一丝声响，三两步下了楼梯，男人一阵风似地出了客栈的大门。衣摆的一角在伙计颊边擦过，小二晕乎乎的挠了挠耳朵，嘟哝一声吊着脑袋沉沉睡去。
踏上白日繁华夜间静谧的街道，陆石提着一颗心飞速朝那朱红的院子奔去，当看见眼前“绕指柔”的镶金牌匾，还是感到眼眶一阵发酸。
不敢从大门进去，陆石绕到街侧矮墙，踩着地上堆积的灰袋，一个起身跃进了想念已久的家门。
池中思思最爱的荷花已经凋谢，只剩几片泛黄的荷叶孤零零的飘在上面，穿过长长的廊亭，陆石停在了自己的房间门前，轻轻推开门闪身钻了进去。
真是够了！有谁像他这样回自己家进自己房间还要如此鬼鬼祟祟的！传出去岂不让别人笑掉大牙！
陆石无奈的叹了口气，熟悉的绕过桌椅，打开床边的木柜，从最内侧拿出些私房钱。
出门在外，多备些银两总是没错的。颠了颠钱袋的重量，陆石满意的塞入衣襟，快速合上柜门，神不知鬼不觉的退了出去。
绕过假山，长廊尽头的一抹光亮将男人的脚步生生钉在了原地。
那里是……思思的房间，这么晚了她还没睡吗？
思思本就体弱，难道这些时日她都经常这样熬夜，她身子可怎么受得了……
纠结半晌，男人握了握拳，还是不由自主的朝着那一抹晕黄的光亮一步步走了过去。
这一条路，本是他一生中最爱的路。每当走上这一条去见思思的鹅卵石小道，他的心中总是雀跃的好像什么烦恼都消失不见。
如今物是人非，头一次，这熟悉的小路竟让男人的心中充满着苦涩。
光亮越来越近，门内那过于纤弱的女子身影让陆石心中揪了起来。
一个翻身跃上屋顶，陆石轻手轻脚的走至中央，小心翼翼的掀起两片红瓦，想念许久的面容就这样落入了男人眼中。
只看了一眼，陆石就难受的别开了眼。
思思怎会变成这样……难道都是他害的吗……
衣着单薄的女子面容憔悴，以往只是略显苍白的面容如今双颊凹陷，仿佛风一吹便会随风而逝。
烛光下柳思思手指微动，对着烛火像是在把玩着什么。
陆石细细看去，是一根陈旧的红绳。强烈的眼熟感让男人眯了眯眼，终于想起来那红绳不是他将七彩琉璃珠送予思思时挂在她颈上的串绳吗，可如今怎么会空留一段红绳，那珠子去哪儿了？
也是，若是有那珠子带在身边，按理来说思思该不至于憔悴至斯……
怔忪间，女子喃喃的自语随着微风隐隐飘入了男人耳中，
“阿石……我好想你……你怎么还不回来……”
对不起思思，我已无颜面见你……
“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发生了好多事……你知道吗，前些日子霍闯的手下混了进来，施毒手害的阿娘身子见了风，琥珀金晶丹已经保不住了……义父大发雷霆，看他伤心的样子我实在是不忍……我知道，那宝珠是你送给我最为珍贵的礼物，可是若能帮阿娘延缓腐烂，我相信如果你在的话也会同意我将它赠予义父的，对吗……”
原来是为了父亲和娘亲……
思思，我们陆家实在是欠你太多……
那么温柔美丽的思思，一颗心全给了他的思思，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就是爱你的女人，陆石，你到底算什么男人！
男人痛苦的低下头，一拳狠狠的砸在屋顶的瓦片上，登时一声巨响，在静谧的夜里有如平地一颗响雷，吓得柳思思惊声尖叫起来。
“是谁？！！”
陆石一个激灵回过神，这才发现由于内心撕痛太甚，竟没忍住造成这么大的响动，最后深深的看了惊慌失措的女子一眼，回身迅速离开了这个想念许久的家。
夜深人静，街道上空无一人，陆石拖着沉重的身躯一步步走在荒凉的大道上。
身后并没有人追过来，但此时男人的心却多希望那些熟悉的面孔能够追赶着出现在他眼前，能够一眼认出他们离开许久的少主，能够大笑着迎他回家。可实际上却只是男人的一场美梦，什么都没有，他只能独自回到那寂静的客栈，带着另一个对他敞开心扉的女子回到那荒凉的大漠中去。
“小二，拿酒来！”
客栈的伙计睡的正香，一声怒吼吓得他一屁股从凳子上弹了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的看这眼前满面刀疤凶神恶煞的男人，瞬间吓得什么瞌睡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诶，您稍等，马上来！”
从酒窖抱出两大坛上好的女儿红放在男人面前的桌上，小二拿起肩上的抹布擦了擦汗，小心的抬起眼睛瞟了一眼，总觉得这男人有些眼熟。
诶对了！不是先前带着个姑娘前来住店的客人吗！到底啥时候出去的，他咋一点儿都不知道……
而且这客人虽然面无表情，但那满身的火气隔着几里地都能感觉得到他现在非常，万分不，高，兴！衬着那一脸的刀疤，就算是个看不见的瞎子，也压抑的人浑身难受，哎，这年头的客人都是江湖上的大爷，他们这些平头小老百姓可惹不起，还是认命的伺候好了，省的什么时候触怒了阎王爷，小命儿说没就没那可咋办……
“你，过来。”
“是！爷有什么吩咐！”被点名的伙计后背一凉，赶紧腆着脸凑了过来。
“坐下，陪我喝酒。”
“这……”
“坐下！”
“是！”
可怜的小二苦着一张蔫黄瓜似的脸颤巍巍的坐在男人对面，也不知道自己是倒了什么霉正碰上这祖宗发脾气的时候，老天保佑他千万不要一怒之下取了自己小命儿啊……
“愣着干什么，喝啊！”
一坛酒哐啷一声放在伙计面前，吓得他不禁抖了三抖。
这要是让掌柜的知道他喝了客人的酒，还不得扒了他的皮啊……
抱着比他脑袋都大的酒坛子，小二一张瘦骨嶙峋的脸皱的可以丑死人，权衡了半天到底是小命儿重要还是吃饭的生计重要，想了半晌那一团糨糊的破锣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见那伙计只抱着酒坛子却半天不往嘴里送，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瘪嘴，一张丑脸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陆石也懒得管他，只自顾自抱起酒坛咕噜咕噜灌了满满一碗，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感觉顺着喉咙一路滚下小腹，热意在激的他无声的打了个哆嗦，内心中无处发泄的烦闷才稍稍缓解些许。
伙计不敢打扰，明明困得不行，却不敢出声先去睡觉，只得吊着脖子硬撑着躲在酒坛子后面一顿一顿的打着瞌睡。
“你在干什么。”
淡淡的女声自楼梯上传来，小二抬头一望，见是与这男人同行的蒙面女子，也顾不得会惹怒这祖宗，连忙弃了酒坛子朝着澈梧桐虚空拜了拜。
“女菩萨你可算是来了，你这朋友受了刺激想找人陪他喝酒，小的店里有规矩，伙计若是食了客人的东西可是会被那扒皮掌柜扫地出门的，您来的正好，好好陪他喝两杯吧，小的这便先告退了，有什么吩咐大声喊一下就行。”
“恩。”
得了特赦令，伙计满心欢喜的回了大堂后热乎的炕上倒头大睡，徒留这一行二人在静悄悄的堂里相对无言。
“你怎么来了。”
陆石淡淡的瞥了一眼坐到对面的女子，澈梧桐取下头上的斗笠，衣着散乱，显然是刚从榻上起来。
“你去哪儿了。”
澈梧桐并未回答他的问题，仿佛又回到了初见的时候，一张脸虽无表情，却隐隐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
男人顿了半晌，无奈的叹了口气，解下身后的披风搭在女子肩上，又缓缓坐回桌前。
“没去哪儿，睡不着，随便走走。”
“是吗，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我记得你从不喝酒的。”
“……男人嘛，总要学会喝酒的。”陆石笑笑，举起手中斟满的酒碗一饮而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没有斗笠的遮挡，女子的眼瞳在晕黄的烛光下黑的吓人，直勾勾的望进陆石半眯的眼中，想从中找出一丝颤抖的痕迹。
可男人只是稍显迷茫的看着她，好像有些醉了，陆石抬起手揉了揉沉重的眼皮，撑起下巴歪着脑袋一脸天真的看着面前的女子，像个无知的孩子。
澈梧桐看了半晌，不知陆石这模样是装出来的还是果真什么事都没有，见陆石晃着脑袋一杯接一杯的喝着，满室酒香熏得人几欲一同醉过去。
女子叹口气，渐渐缓了神色，将肩上尚染着男子气息的披风向上拉了拉，轻声说道，
“阿铁，我……有些害怕。”
“唔？怎么了？”
“……我总觉得你今夜有些不对劲……你说有什么事可以去你房间找你，可我刚刚去找你时你根本就不在房内，我等了你好久你都没有回来，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我都一无所知。你有事瞒着我，可我知道若是你不愿说，我再怎么问也无济于事……”
满心的不安仿若破了一条口子的黑洞，在女子心中越来越大，澈梧桐举起桌上的酒坛，仰起头狠狠咽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气呛得她顿时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阿铁……我，我们快点回去好不好……我总觉得，再在这里待下去，你就会离我越来越远……”
惊讶于女子如此细腻的情感与过于敏锐的嗅觉，陆石暗暗苦笑。
热辣的酒水化作蚀骨的□□，在男人混乱的心上化出一个一个漆黑的大洞，到底该做何选择，陆石不知道，他甚至搞不清楚将来到底该何去何从。
不忍见面前女子痛苦的模样，他能做的，只是尽全力去减少对她所造成的伤害。
一坛酒转眼被喝了个干净，陆石一抹唇上沾染的酒水，对着澈梧桐绽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好，我们明日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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