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巳时上的长安城东市，街边小摊铺面生意正打开。
长安城“东贵西庶，南虚北实”，若要说最繁华的当然属西市，那里小商贩云集，四海游客来往，熙熙攘攘，五脏俱全。东市因与皇城近，周边住的多是些王公官门，不及西市贴地气，然也一样颇为兴盛，商铺与货品的档次则要高上许多。
今日凉爽，清风徐徐吹拂，街心逐渐热闹。刑部司务郎廖青垂袖，看着几步外的郎中大人，站在一个炸烙子摊位前，单手拿着颗烙子，已经端详了好久。
郎中大人身长玉立，穿一袭玄色圆领绸袍，腰束革带，墨发用玉簪半束着，额前垂下几缕散碎。
他的眉眼甚为专注，是天生的丹凤眸，眼尾飞着略微上挑的弧，虽面无表情，却总叫人觉着淡漠柔和。
司务郎廖青不觉有些奇怪，就算郎中大人是才从外州府调入京城不久，可炸烙子也并非啥稀罕物，不至于盯着看这么久啊。又不是精美的手工雕刻，或者珠宝美玉什么的。
可郎中大人一贯寡言冷肃，不擅搭话闲聊，尤其他沉思时候，仿佛与人隔着层屏障，廖青也不敢随意打扰。
炸烙子的摊主是个热络大叔，但见一名年轻英俊公子站在摊前，只是捏着枚烙子细细打量。
他的皮肤白皙，鼻梁高挺，五官端正雅致，却并不觉文弱，反有一种冷情傲然之范。
摊主猜着应当非官即贵，便热情招呼道：“这位公子可是看上了咱家的烙子？实不相瞒，我摊位在这条锦络街上已经摆了十来年，东西都是新鲜够味的，烙子馅大肉多，咬一口酥脆难忘，公子不如来一份？”
？
巫璟柏正在走神，蓦地回还过来。
他调来长安已经月余了，初始一个月，跟着上一任刑部司郎中熟悉和交接一应事务，最近这些日子以来，开始按覆过往结案与奏谳。册子量大，看得他费神，这些案子除了部分刑部自己经审的，很多都是大理寺那边提呈上来，须得他一个个翻阅过去。
前日看到一桩案子甚为奇怪，去年春淮淄州出了叛乱，一千五百多名叛贼在当地造-反生乱，州府衙门审过一轮后，把人押解入京。大理寺又复审过一轮，这些叛贼都供认不讳，于是下了判书结案，拟发配边疆流放。
上达刑部按覆备档，刑部司却一直压着宗卷，未给盖戳，那一千五百人如今依旧分押在京中的几处牢狱。
巫璟柏想不透，为何上一任郎中杨大人不予按戳，难道真是外面所传的，此人经常旷班怠工、不司主职？
但他觉得还有疑点，譬如案件审理之简单，一千五百名叛贼，按说规模不算小，生乱的起因为何？首领为谁？不论州县衙门还是大理寺都寥寥带过。
而淮淄州据他了解，土地肥沃，当地百姓还算宽裕，当年前后也无饥荒灾害。百姓日子太平，岂会无端叛乱？
巫璟柏有心再复核一番，可这桩案子乃是经大理寺亲审过的。前些天因为发现一个谋命案有疑点，巫璟柏已经找大理寺重新翻了案，再去只恐会得罪。
因此他适才一直在想，这里头的枝节到底如何说得通。
忽然被摊主这样一打岔，便顿地回过神来。看到眼前堆满殷切的脸，一时有些怔忡。他思想起昨夜熬班到寅时，总共才眯了不到两个时辰，这会儿确是腹中饥饿了。
他回头看看身后的司务郎。
廖青正被摊主说得咽口水，便听巫璟柏道：“叫老板包上两份，一人一份，账从我月俸上扣。”
——今晨从部里出来，忘记带钱囊了。
廖青应了声：“是。”快意地叫摊主打包上，又从旁的铺子里买了两杯米浆。
巫璟柏扫量着干净的街面，眉眼微微眯起，沉默等待。
突然乍听一声惊叫，只见前面街心转弯处的一个草棚下，有人大喊：“要命啦——有死人！！”
路人闻声，有的躲闪，有人壮胆上前，伸长脖子一望，立时也毛骨悚然地四散跑开。
随着周遭渐乱，那本就只有半人高的歪斜草棚子塌下来，从里头露出两只光着的脚面。
人们更大声嚷道：“是女的——”
巫璟柏颔首眺着这一幕，但见那草棚下果真一双细腻的小腿，他便拂袖走了过去。
草棚原是个常年在街上行乞的叫花子住的，因为这两天挪去西市，回来扒拉开一看，却见多了一具发黑的女尸，吓得没命跑开了。
四周正慌乱，但见一名英俊修伟男子撩开袍摆，泰然镇定地蹲下。用棍子挑开草棚片，探查尸体的动静，人们便驻足观望。
巫璟柏蹙了下眉，他在外州府做的便是专管办案的少尹，对这些场面本不陌生。只见蒲草片下躺着的，是个十六七岁妙龄女子，身上衣缕单薄，上着水红亵衣，半透的薄纱裙，指甲与脚趾都涂着鲜艳丹寇，已经显出发黑的沉淀。
他伸出修长洁净手指，探入女子的颈脉试了试，少顷松开，又去捏开她喉咙。“噗，”女子毫无知觉地呛出一口紫血，溅到了他的袍摆，显得好生突兀。
他在蒲草上擦了擦，又去看她的手指和脚腕。
旁边的人群纷纷议论起来：“穿得也太少了，别是哪个勾栏院跑出来的。”
“看着细皮嫩肉，的确不像普通平民人家。”
“又是女子，前些日还有个当街绑架女子的，朗朗乾坤，咱们长安城竟出这种事。”
“可不就是，真是不太平，官府也忒不尽责了，连个通告都没有。”
“我得把我家两妹子多看着点，太不安全了……”
巫璟柏探查完，稍抬头乜了眼人群，而后四目环视一圈，站起身来。
廖青走上前：“巫大人？”
意下他有何吩咐。
巫璟柏颔首觑去，见女子穿得少，示意廖青把自己外袍遮去女子身上。
廖青舍不得：“这，这么好的料子，盖…盖一女尸。”一个刑部司郎中而已，不见得巫大人有几多家底，浪费了可惜。
巫璟柏掀眼盯他：“没死。通知巡捕房过来看护场子，再让人去官医馆请两个医博士过来，大理寺那边……也折路去通知一下。”
听说大理寺与刑部司素来有隔阂，自己新官上任，没必要把路做绝。
廖青应是，这才把一袭黛青绣云纹缎袍盖了上去。
心想，这么好的料子，必是大人为了调职入京而准备的，盖上去着实可惜了，一个州府的少尹一年能存几个钱。
很快巡捕房的衙役就来了，巫璟柏让把周围百姓挡在半个圈子外，以免场面混乱。不一会，大理寺正高帆也带着几名司事赶到，同来的还有个仵作。
高帆环视一周，看到面前站着的清逸身影，拱手低头作礼：“巫大人，听闻这里突现一起尸案，属下遂带人前来。大人请回，这里交给我们便是。”
高帆从大理寺底下的司直做起，现已是个经验老道的寺正，对眼前这位年轻白脸清隽的刑部司郎中，表面虽恭敬，实际却暗藏不屑。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郎中近日来找他们的麻烦怕不够多，仿佛他们大理寺过手的案子多存质疑，他心里没好气。
巫璟柏余光捕捉，视若无睹。已经听说京中的官场水很深，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他无意搅合。
他凤眸微挑，不语自笑，淡淡启唇时，自有一股无关风月般的惬意不羁，仿佛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他便俯身看向高帆道：“高寺正可听到周边所言，人们都在议论，十多桩姑娘失踪案，高悬多日未有官府通告，今日街心又现女尸。昨儿个皇帝已在问尚书大人，各司职责层层递下，刑部司首当其冲，这里交给你们，我当真能放心一走了之？”
高帆被问得哑然无语。他自认为身高不低，怎知被巫大人如此俯视近前，气场却顿地萎了一截。
心里是憋屈的不服，这个失踪案他不是没有去查，可莫名阻碍颇多，都是没头没尾的。
别的不说，前几天绑匪当街掳人，连一辆空马车都被巫大人收去了巡捕院，俨然没有信任。
高帆咬了咬牙，兀自道：“这……属下已然十分尽心，不日便可有说法。大人莫非另有高见？”
巫璟柏睨了眼草棚，而后回过头道：“此女我已探查过，尚有一线生息。她的手指与脚趾涂抹鲜艳，衣缕轻薄，应该不是寻常人家场所，吐出的血里沉淀紫黑色，说明体内可能有毒。本官看了她手腕和脚骨，皆有摔伤和折痕的淤肿。这一圈街心平坦，推断是从七尺左右的院墙上翻越出来，一路踉跄逃跑，跑到这躲在草棚下，毒发的。”
“若是太高的院墙，摔下后应该无力再起，而以她的体力也跑不远。寺正不妨将这附近范围内的坊巷都查一查，看是否谁家有可疑之处。人我带回去医治，街心暂且封管，先找找附近有无其余线索，剩下之事回头再议。”
看不出这般肤白貌俊，办案剖析手段却精纯。
高帆虽听得服理，却应道：“诸犯罪在市，应交送大理寺，这女子本应该交给属下带回。大人既然怪我们十多起案子高悬，眼下却把她带走，属下不免觉着大人此举有越职，实难照办。”
本来绑匪的马车被巫璟柏拉走，他就不满了，此刻他更存心刁难，越职的帽子扣下去不手软。
巫璟柏稍作思量，而后凤眸不屑地挑起，作清风无害一笑：“那么高寺正认为该如何呢？”
不待他回答，蓦地正色道：“人我可以交给你，可话也说前头，本官交给你们时她还有气，须记得叫医官与针师给她救治，我会不定时去看望。而且风声暂时不必传开去，等人稳定了，再叫上失踪家属前来认领，特征是她左边二三脚趾之间有颗小痣。”
果然是少尹出身，观察得这么仔细。
奈何他官大二品，高帆再不舒适，也只得淡道：“是，谨遵大人吩咐！”
然后挥手，让人去医馆接医博士。
沈珝珝一辆昂贵精美的马车徐徐驶进东市，东市这边虽不比西市四方珍奇积聚，可好东西也不少。比如飘香坊的奶茶果饮子，就极为出名，尤其是南岛椰汁茶冻奶茶，就特别好喝，里头还加了莓果粒与红豆。
一般她出门时，都叫莹兰给她买上一壶带回去。当然，跟她出门的车夫和莹兰也会各买一份其他口味。
虽然伯府也能做这些茶饮，可外头买的总是别有风味。
这厢莹兰买完，撩开帘子回车上。正要去前面的霓裳坊，马车却“迂”一声停下不走了。
莹兰问车夫：“东叔，怎么停下来了？”
车夫答道：“前方官府拦路，说不让过，大理寺在办案子。”
大理寺？
才两步路而已，明明马上就到地儿了的。沈珝珝不愿意等，她下午还有别的事儿呢。
女子酥手撩开淡蓝色的窗纱，冲外面看去。
映入眼帘却是正在吃早食的巫璟柏，一袭玄色锦袍，高鼻薄唇。
京中还有皮肤生得这般白皙男子，他脸上写着冷绝，浓眉凤眸几分不羁。似是也看见她，眸角淡淡略过，不知是否留意，转而去望别处。
沈珝珝便有些不快，也把视线瞥开。那娇嫩的脸颊，朱润红唇，隔着窗牖绉纱仿佛都能闻见沁人幽香。巫璟柏单手持杯，抿了口米浆，视若无睹。
十来名巡抚衙役，还有医官、大理寺公差。沈珝珝认出在场的高寺正，乃是兄长沈忂的朋友，还算熟悉。
她便娇声唤道：“可有人过来解释下，为何前方这丁点距离也不让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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