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沈珝珝乌发松松绾了小髻，插着贵气华丽的珠钗宝簪，散下的青丝沿肩轻垂，愈发衬得颈子似雪般白皙柔嫩。
她揩起茶盏，酥懒地沏茶，水眸潋潋的，当真妩媚绝丽。
最怕就是寇老夫人那句：“现在该说到你了。”
不用猜，她都知道接下来的是什么内容。
她忙转头看看，岔开话题问：“今日怎的不见甘姨娘她们？晨间分荔枝，也是送到了我院里捯饬。”
老夫人答道：“甘氏一早和你大嫂三妹她们，到城郊龙泉寺上香了。听说坊间有扰贼，差点当街把人姑娘绑走，她怕不放心，叫上你大哥也一道去了。你近日出门须记住小心着些，莫要大意。”
原来是带三妹出门上香了。
甘氏生有长房长子沈忂，二公子沈珩，还有三小姐沈茉，四小姐沈萃。
大公子沈忂年岁二十二，比沈珝珝大五岁，已娶妻室。三小姐沈茉与珝珝同龄，月份略小两月，尚未定亲。余下二公子沈珩与四小姐沈萃，则都比她小一二岁余。皆为庶出。
今日永宁侯府大夫人听说也去龙泉寺上香，因着上的是平安香，把府上几位公子都叫去了。
永宁侯府二房嫡女去年嫁了东宫，封为太子侧妃。以侯府的声望实力，将来太子登极，她必然荣封贵妃。是以，侯府尚未成亲的几个公子，便成了炽手可热的香饽饽。
甘氏必是利用这机会，给三妹露脸儿去的。
沈珝珝若无其事听完，满不在乎。
寇老夫人显然也知甘姨娘的意图，接着叹道：“眼瞅着你和你三妹沈茉，还有二房那边的沈蕊，都到了待嫁的年纪。沈蕊是你二婶子嫡女，打早便定了英国公府的三世子，沈茉也有你甘姨娘替她张罗，唯有你，左挑右拣的叫人头疼……从前要给你说亲吧，你怎也不同意，这要依祖母看，就该从小定好了，培养几年感情，到成亲也就顺水推舟了，省得周折宛转。”
沈珝珝就晓得祖母绕来绕去，总要说起这个来。
抿了口茶，红唇润如丹珠，应声道：“早早定的难道就好了？沈蕊定的那英国公府三世子，听说还去倌馆里饮酒取乐呢。人都是会变的，隔几年变一点。他必是觉着咱们伯府如今已不如前，便不把沈蕊紧在心里，婚事不也拖着么？我慢慢挑未必不好。”
当年伯府二房大小姐沈莺入宫为妃，盛宠正浓，英国公府不假思索与其妹沈蕊定了亲事。岂料这几年沈莺无子，圣眷淡去，伯府的风头便跟着落下了。
而甘姨娘，之所以拖到现在还未给三妹、四妹定亲，原不过想等着沈珝珝出嫁后，好抬了正室的名份。到那时再给沈茉和沈萃找亲家，可就是嫡女了。
因为父亲沈柬之一句话，在珝珝出阁前都不续弦。沈珝珝掰着指头数，都能知道府上有哪些人希望自己快点嫁。
她倒并非故意拖拉，但也不能为了利他人之便，而把自己终身大事随便凑合。
再说甘姨娘，就算现在暂时还未扶正，她也早已把口风放出去了。外面都晓得甘氏生了长房的两个公子，掌着长房的事务钥匙，若没有沈珝珝碍着，早晚都扶正了——沈柬之不可能放任仅有的俩儿子做庶子。
所以大公子沈忂娶妻，才能娶到承顺侯府的嫡小姐。连同这承顺侯府，大抵也在巴望着沈珝珝早点儿成亲，搬离出门。
寇老夫人其实心里清楚，如今的伯府已不如从前，两房老爷都在朝廷当的散官，而因为伯府有食邑和业田，朝廷按例不再额外发官俸，伯府的收入和支出基本靠的就是这两项。
然而业田这些年又是干旱又是水涝，管理不善，许多佃户欠租的欠租，跑了的跑了，纳入伯府的粮银比从前少了许多。
表面上自然看不出，外头仍旧风光绰约，但细节上已有显端倪。譬如以往各房夫人小姐姨娘，每季裁新衣两身、添首饰三四件，到今年，小姐们的份例依旧，可夫人姨娘的首饰减为二件了。
夫人姨娘们面上谁也不说，竟不知自个这孙女，平时诸事不上心，却被她头一个窥出来变化。果然忒精，糊弄不了。
老夫人连忙打住她道：“好丫头，伶牙俐齿的，那些没根没据的谣传，不可在沈蕊面前提及。是谁与你说的伯府已经不如前，该你们几个姑娘的嫁妆，祖母我都给你们办得弥足体面，你若体恤我、也为自己和大伙想想，只管去找个合意的夫婿。对了，先头同你说的冠军府三公子如何？他家正三品的品阶，自个亦是四品的忠武将军，男儿会打战卫国，自亦能怜香惜玉，宠护妻儿。”
祖母话中有话，必是也在提点她，该等出嫁后，给甘姨娘抬正了，毕竟阿兄和姊妹都等着。
说的那冠军府三公子，叫谢祺，沈珝珝先前在三月郊游时有照过面。一群世家公子比箭，他用左手射箭，射下一只鹰。拔箭时人们却发现箭只穿入羽毛，未伤及鹰，鹰是被他疾驰的箭速吓掉下来的。随后谢祺又把鹰放生了，道了句：“春风和煦好翱翔，且去吧！”
彼时沈珝珝与一众贵女坐在凉亭下听见，她稍仰下颌迎风吹拂，见他修伟魁梧，端的是副好英姿，便留下几分印象。
沈珝珝面颊一红，眼波稍转：“就去赏过一回花，还是与大家一块坐的，听说了名字，没有往来……但似如祖母所言，有柔善体贴一面，我要再观察观察。”
老夫人视穿，抿嘴揶揄：“成，你愿意再观察，便多少有几分心。也是他母亲间接告知我，当日赏春完回去，他母亲向他提及你，武将男儿不善言辞，对他母亲点了头，想来亦是有心意。过些日子，长公主发贴请几家贵女公子游湖，你前去赴宴，再仔细瞅瞅。或遇着别的可心的了，亦可俱说与祖母听。”
“知道了，您老人家快别忧心，我晓得该怎么挑。”沈珝珝轻攮老夫人的袖摆，慵慢中掖一丝少女的娇赧。
却说当日，大小姐沈茹没有等到姑爷纪嵛来接。
皇上拟六月赴岳山登峰祈福，纪嵛身为礼部司郎中，祭典的一应礼乐、仪式、行程等，都要一一安排过目，下完朝后他直接在部里加班到了傍晚。等从皇城出来，已太阳落山，又怕去太晚不正式，就没去伯府。
但打发了身边的亲随，到伯府给沈茹递话。亲随按着纪嵛交代的一番顺序说：“大人今日天不亮便入朝，一直忙到了酉时，午间饭食都未得空用，心中始终惦记着夫人。回来后，因见天色已晚，唯恐此时来接，不够显出真诚，遂着小的来知会夫人，再等他忙完二日，必当正式上伯府来请罪，迎夫人回去。”
“大人说，这些日感知夫人夜半手心发凉，今日特求太医院开了两副调养方子。正好夫人回到伯府，好生炖了，将养一下。又叮嘱，小公子正是淘气时候，夜里怕是难哄，唯恐夫人受累，让把奶娘也一并带过来了。”
说着，指了指身后跟来的奶娘。
沈茹出身世家，虽为庶长女，到底娇贵，成亲后纪嵛始终点滴细致地谦让她。单从这点上来说，当年嫁他一个探花，确比嫁入高门侯爵要舒心。
此时听得心中稍感适意，但又一想，自己抱着铭儿出来，怕不是正合了他的意，可以跟他的母亲和表妹一家人团聚了。
沈茹便冷脸应道：“说得如此好听，却有何用？只怕巴不得我回伯府，免得阻碍他团聚。你告诉他，不用惦记我和儿子，也不用上伯府来了，就这样罢，他高兴比较重要。”
亲随尴尬地回去禀报，纪嵛叹气。次日依旧忙到晚归，到第三天一早，他便带着母亲一齐到伯府接人来了。
两位老爷外出了，家中寇老夫人做主。寇老夫人虽然私下对孙女说，姑爷真要纳妾，也奈何他不得。可当着人面，架子却得拿捏起来，一袭紫金对襟大袖衫，端端地坐在堂前八仙椅，只言不发。
寇老夫人有诰命在身，乃是县君，母子两个拂袍行了一跪拜礼。
大姑爷纪嵛生得瘦高俊逸，清朗的文臣之姿。如今已在官场历练多年，昔日的寒门布衣之气少去，做事越发地沉稳有度，颇有大家风度。
当年沈茹也正是看中了这些，才点了头动了心。
纪嵛谦敬道：“近日朝中忙碌，小婿连日在部里当班，大前天未能同沈茹回伯府探望，今早特特来拜见祖母老夫人与岳母，顺便接她母子回去。”
寇老夫人单刀直入说：“大姑爷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可沈茹是广陵伯府长房的大小姐，她既被姑爷气伤得回府，又怎样含着委屈回去。我们伯府虽素日与姑爷亲厚，可对外的脸面也应交代。家里还有这些待嫁的姊妹，日后若夫婿都可着大姑爷学榜样，今日便是我做祖母的不对了。大姑爷还是把事儿先讲清楚吧。”
老夫人瞧着孙女婿这五年来的变化，心知他这般风骨，时日久长，必然还要升官。趁着如今伯府尚能压得下，先抬高势气，把他压制一下。
纪嵛却没思想这般复杂，只心中也觉愁绪。老夫人既然主动提起，他便亦坦然解释道：“大前日确是小婿不对，未在母亲和表妹来之前先告知，后已对沈茹解释，只是接来照顾，并无其他。实因老家屋宅被书院征地，思及母亲年已渐老，接至身边照顾。”
老夫人说道：“接来照顾，虽简单二字，你接的若只有亲家婆母，则是应当，可除了亲家婆母，还有订过亲的表姑子。老身可记得当年大姑爷跪在此地堂前，对众长辈的信誓凿凿，此生只对沈茹唯一，赤忱待她。而今始才发现姑爷对此扯了谎，便我做祖母的，也颇感失望，何论沈茹。”
亲家婆母孙氏连忙代儿子答道：“老夫人说的极是，但求勿怪我儿，这其中有些枝节需要解释。当年定亲乃两家长辈之意，后来纪嵛北上科考，他表妹便主动退了亲，是在考中前就退了亲的，没有欺瞒大小姐茹儿的意思。他表妹后也有短暂成亲，守了寡，无去处。纪嵛原是个心善柔软之人，始终觉着抱歉，便一直照顾着。若非这次书院征地，我又想念茹儿一人照管府邸，几多辛苦，便搬来京城帮衬，并无旁他。”
“纪嵛出身寒门，这些年多得伯府提携，我寡居多年，心中感念伯府与老夫人的好，唯有每年寄来特产表达心意，断不敢无端生事，惹得茹儿不快。今日前来，亦是想将误会解释清楚，若然不行，我便与他表妹再回乡去也无妨的。”
说着又再谦谦一礼。
孙氏虽出身庶民，礼数却周到，衣履干净利落，难怪能养出这般一个儿子。且这些年的确年年春秋往京中寄来特产，遇着新鲜的便水运加急，都不小气。
大姑爷眼看要升四品右侍郎，倒没必要把话说太绝。
寇老夫人便缓和道：“亲家婆母既然来了，便在京中先住下。至于表姑子一事，那须过问沈茹意见，说的是照顾，然而空口一句，谁又能保证之后不生变数？没有名头的长住，总不是事儿。”
纪嵛有股书生般的清然傲气，见母亲这般谦卑，一时不知何言语。
但心中却是想接回沈茹的，当下只道：“小婿对表妹只有歉然之意，可在此对诸位长辈保证，绝无纳妾之心。但得沈茹出来见见，听我几句解释。”
老夫人见话已到此，差不多火候了，便答说：“我知你对她心诚，亦是宽慰的。这话你须当面同她去说，只她此刻带孩子在后院哄睡，你且坐着等吧。”
说罢站起身来，让婢女上茶。礼数做得周全，挑不出毛病，唯让纪嵛与亲家婆母坐着干等。
至于沈茹，是不是在后院带孩子睡觉，那就得看她心里几时乐意出来了。
正院里晓风吹拂，各房姑娘们已经起来活动，路过前堂便来瞧瞧大姐夫，几分揶揄好笑。
沈珝珝自然也看到了，她懒得打招呼，知道大姐沈茹一定还放不下姐夫，不必掺和。
昨日霓裳坊让人传话，说她月初定做的裙裳出来了，让过去试穿，看有无修改之处。
伯府虽有按季添两套新衣，可各房小姐私下亦没少添置，沈珝珝更如此。她添的还必须是霓裳坊上好的料子，基本一月添置一两套，以保证时时出门赴宴都光鲜绮丽的。
俨然成了霓裳坊的贵客，每逢有新料上市，必让人上门带话。沈珝珝裁制的衣裳，也总给她最为周到的服务。
今日沈珝珝起早，妆戴妥帖，路过正院堂前，看见姐夫纪嵛清瘦身影寂寞坐在椅上，莫名低沉好笑。她只浅浅地扫过一眼，便带着戏谑上了马车。
莹兰见小姐只带自己与一名车夫，不由问：“小姐可要叫上两名家丁，听说近日坊间……”
沈珝珝想想，那采花贼再胆大，也总不敢光天化日之下绑堂堂伯府贵女，便轻巧应道：“轻车熟路，倒不必了，一会儿就到地方。”
“好吧。”莹兰这才揩了裙裾，跟上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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