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中秋家宴
玉露泠泠，洗秋空银汉无波，比常夜清光更多，尽无碍桂影婆娑。
林间月华浮光倾泻而下，顾徵扶着树，如同一叶孤舟行于汪洋，仰观俯察之间，不过是沧海一粟。
刚才他在屋内突然听到天边一声霹雳似的爆竹声，这才突然意识到，今日是东朝中秋佳节，也是他在东朝度过的第一个中秋。
侧耳细听，风送来了远处的笙歌，若有若无地就好比当年他偶然遇见的海市蜃楼般的虚影，灯影层层，雪散烟花遍海隅，不似天上人间。
不违抱着一件薄衣站在顾徵后面，几度欲开口却又终归无声，他顺着顾徵的目光望去，天边烟火漫天，笙歌缥缈，一派歌舞升平的沸腾之景，好生热闹。
也是，中秋佳节，巧逢顾老夫人寿辰，能不大办吗？
他抿了抿唇，迟疑道：“公子，不违去前院给你拿块月饼吧？”
小心翼翼的，生怕这话会伤到顾徵的自尊。
其实没有，顾徵心底和冰封后的盐湖似的，波澜不惊。
他心里并没有惊讶的什么感觉，因为早就习惯了被这种世间喧嚣而我自冷清的空落，要是真让他和顾家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他反倒会不适应。
顾徵突然想起了南汇的百伽宴，感觉和现在差不许多。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南汇三皇女的笑脸，那双和烟火一般，甚至比烟火更加璀璨夺目的眸子……明眸皓齿的，还有两颗虎牙，嗯……很漂亮……想到这里，顾徵微微叹了口气，他耳边尽是嘈杂，心底却愈发清彻，算算日子差不多……也有一年有余未见，不知道她……还有没有被两个大的欺负……能设计把白泽送到他身边，想来也是平安的。
这声轻叹落在不违耳中意思可就不同了，他只觉得自家公子此时此刻无比惆怅，终究还是没藏住内心的哀愁。他摇了摇头，上前一步，给顾徵披上薄衣：“公子夜里风大，您身上伤还没好，早点入睡吧。”
顾徵转眸，神色冷冷清清，与外头的烟花丝竹交织的绚烂多彩格格不入。
他自己披好衣衫，轻声打发不违退下。
听到这话，不违微微一愣，随即转身离开，轻手轻脚的，生怕再刺激到了他家“脆弱”的公子。不违一边避开脚下的树根，一遍想，公子这么伤心也是人之常情，本来就已经够悲惨的了，现下别人还闹到他眼前来刺激，然后偏生他还避不开这不快活，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公子嘴上再倔心里铁定也是不舒服的。
顾徵在林子间站了许久，一直到了深夜也没换一个姿势，就好像在不违进荒院之前，他的两个中秋也是这么度过的一样，习惯了“隔岸观火”。
而在他后面，不违蹑手蹑脚摸到窗边，看着顾徵隐隐约约掩映在枯枝败叶间的消瘦背影，心里就堵得慌。他知道，从早上开始，前厅便是“芝兰为寿，相辉映、簪笏盈庭。花柔玉净，捧觞别有娉婷。”的热闹，那么多富贵人家的子弟簇拥着贺寿，站满了门庭。
顾家势大，排队送贺礼的人能一直持续到傍晚，又因为节日特殊，国教堂放假三日，这时候顾家小辈会都结伴出去逛街放河灯，顾家长辈则进宫宴上喝酒庆贺，顾家老夫人身为寿星，不缺侍奉，会照常例在佛堂祈福，再等一阵子，整个顾府回来还会再摆一场家宴。这些不违都知道，但在顾徵面前提都不敢提。
像是禁忌一样。
正如不违所说，林间风不小，顾徵静静站着，白衣联袂，仿若一道光线，在烟火刹那惊散前的黑暗之际，出脱的明亮落拓。天边炫目多姿，倒映在他漆黑的眼眸里，只余下单调的黑白，像是脱水的水墨一般干枯褪色，他尽力想象着那份璀璨光明，填充进记忆里的五彩斑斓。
应该是……好似奇花次第悬，千枝堕地生金莲，银花火树齐开张，珠斗明星尽奔放，反正书里是这么描述的，顾徵漠然看着，眼前不断炸开的烟花像是迎面射进雪里的火箭一般，先是拖着长长的尾巴，然后轰的一声炸成粉齑，样式虽多，华而不实。
顾徵飘远的思绪一路从荒院飘去北境，在南汇绕了个道，兜回荒院，若有若无的还沾了点南汇皇宫里的花香。
南佐和修宴不知道去哪了，顾府人还以为他俩在街上闲逛，也没派人出去找，毕竟这俩功夫这么深，叫人去找被误认为跟踪就更难解释了。毕竟谁都希望这两人三月后能留在东朝，因此凡事都得多个心眼，生怕得罪了他们。
衿黎和顾长青、顾长徊从宫里回来，身边还跟了个白脸小公子，正是简琮。他抱怨宫宴无聊，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松不下来，只想来顾府吃家宴。
这也不是头一回了，以往简琮没亲政的时候都是这样的。衿黎拗不过他，只能把他一起带回来。顾长卿张罗了几桌子菜和戏台，见到乔装打扮的皇帝也不稀奇，只引了他进去。
“祝顾老太君鹤瘦松青，精神与、秋月争明！”
简琮人还没出现，声音隔着老远就传过来了。正堂上老夫人瞧着那身影就觉得眼熟，见简琮进屋，连忙慌着请他上座。
简琮小时候也是在顾府待过很久，他和顾家人熟得很，才不在乎这些虚礼，只推托说自己是晚辈，是来给贺寿的，硬逼着顾老夫人坐在上头，还命人把他前几日得的那株红珊瑚搬来做贺礼。
正好这时，出门游耍的一帮孩子都回来了，顾府正厅顿时挤满了人，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简琮也不摆架子，又和顾皖儿他们打成了一片，现下一盘盘硬菜端上来，他使劲儿吸了几下鼻子，扯着嗓子，连呼了几声好香！把什么皇族规矩全抛到了脑后。
“可比宫里的厨子好多啦！”简琮一边吃一遍含糊道，顾老夫人笑眯眯看着他，这孩子当了皇帝了还和之前在家里一样，又喜欢挑嘴又会享受。
“明个儿把厨子送进宫里。”顾老夫人慈爱道，“皇上您慢点吃，别噎着。”
“什么皇上啊，姻伯母您就叫我琮儿，还和以前一样。”简琮随着衿黎喊，他年纪虽小，辈分却大，像顾恺之、顾衍之他们这辈的按规矩还得喊他一声小舅。
“这怎么行。”
顾老夫人话音刚落，衿黎便举着著敲了敲简琮的脑门：“你可别搁这闹腾，顾府经不起你折腾。”
普天之下，也只有衿黎敢这么对他说话，还敢敲他的龙头。
简琮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脑门，笑道：“皇姐嫁了人，胳膊肘也往外拐，现下可是在欺负我了。”
“欺负你怎么样，这是我家。”顾皖儿这话大胆，传出去可是要被砍头的，但她毕竟是和简琮青梅竹马玩到大的，什么话张口就来，娇蛮之余倒显得十分率真。
简琮哈哈大笑，伸出自己的油爪子就往顾皖儿脸上摸去，顾晥儿顿时惊叫着躲开，指名道姓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又骂了许多：“简小琮！妆都花啦！你手怎么这么长？都沾到我衣服上啦！这是我才做的新衣裳……你再作怪，我就明天夜里偷溜进你寝宫，装女鬼吓你……然后跟你的那些宫女姐姐们说你小时候尿床的事！”
简琮脸皮厚才不怕这些，当下做了个挑衅的鬼脸，气的顾皖儿跳下凳子扬手就往他身上招呼，简琮见状笑着跑开，仗着自己腿长个高只耍的顾皖儿团团转，掐着腰气喘吁吁。
衿黎扑哧一声笑了，心里只觉得这俩孩子跟没长大似的，还和小时候那样打打闹闹的，一副少年心性。
众人欢声笑语不断，但坐在边上一直沉默的顾衍之和他母亲清宜郡主曼致就显得有些强颜欢笑了，顾长惟坠崖至今没有任何消息，她俩可没有什么心思庆贺中秋，但又不能不来，否则便是违背礼法了。别家团团圆圆，她们三房却是冷冷清清。
衿黎敲了敲桌子，咳嗽了一声，示意两个孩子坐回原位，她不是没注意到边上弟妹严重一闪而过的悲痛，还有一直往嘴里扒饭，味同嚼蜡的顾衍之。
顾衍之边上紧挨着就是四房，因为是圆桌，除了老夫人朝东在上，其余人都是一家一家挤在一起。比如简琮，就依着衿黎弟弟的身份，和大房坐在一起。
整个顾府上下，属四房的顾淮年纪最小，他不肯老老实实坐在板凳上，扭着身子站在地上却还没有桌子高，此时摇摇晃晃指着摆面前的藜蒿粑粑，嚷着要吃，二房顾潭知的母亲明辞正好在对面，看见了便伸出筷子给小团子夹了一块，然后对着顾淮母亲余攸宁笑道：“没想到淮儿小小年纪喜欢素食？他哥哥姐姐像他这般大小都整天嚷着要吃肉呢！”
“娘。”明辞边上顾瑾儿被说的小脸一红，扯了扯母亲的袖子。
“他就巴巴地盼着这种面点呢。”余攸宁掏出手帕擦了擦顾淮的嘴，笑盈盈的说道，“二嫂你不知道这孩子最近有多挑嘴，府里费心费力做的不稀罕，就喜欢街头巷尾那些小贩买的吃食，像这藜蒿粑粑，喜欢得不得了。”
“跟我一个口味。”简琮也挟了一块走，吃了几口摇头晃脑道，“除了藜蒿粑粑，我宫里也有道清炒，特别拿得出手，比这个清爽些，是用南稻域上供的红菜薹做的。”
真是脸大，顾皖儿哼了一声，倒也没再和简琮拌嘴。
“小孩子喜欢新鲜的东西。”顾老夫人开口道，乐呵呵看着自己糯米团子似的小孙子，那藜蒿粑粑比他脸还大，他小口小口地咬着有些费力，直让人忍俊不禁。
老夫人指了指顾长徊：“跟他爹是一模一样，就是个讨债鬼，一天到晚琢磨着稀奇古怪的东西，然后长大了之后还一如既往的上蹿下跳，没个正形，为了一口吃的，堂堂顾家四少，跑到乡野庄子里摘野菜、种瓜、撵鸡打狗，什么不干？”
那不都是年少轻狂的时候嘛，顾长徊被当着众人面说出黑历史，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接着顾老夫人扭转枪口，对准了顾长青：“还有这个最大的，最不省心！比他弟弟更皮，他弟弟左右不过是讨口吃食，他倒好，直接动手，今个儿打了这家孩子，明天揍了那家少爷的，书院里的先生为了这事都不知道找了我多少回，净给我惹祸！”
“也就老二老三两个最安分了，老老实实读书……”说到这里，老夫人戛然而止，神色一滞，继而露出几分悲痛，像是瞬间老了好几岁，更刚才神采飞扬的模样不同。
是了，老三顾长惟不见了，中秋团圆，唯独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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